青銅樹杈上擺放的供燈底下,都壓著一束白綢,上面寫著前朝王公貴族許許多多的願望,一如嶄新。
最真實,也最赤裸的欲望。
名譽、金錢、財富,甚至是長生。
衣絳雪卻聞到了難以言喻的腥臭味,即使二百年也未曾消散。
他掩袖蹙眉,「這些燈油不對勁,明明是供奉之物,為什麼煉的都是……」
屍油脂膏。
哪門子的神佛,要信徒點這些東西來祈願?
衣絳雪圍繞青銅樹的燈架繞了一圈,發現底下汲取油膏的凹槽,原來是工匠在設計時就預留了補充燈油的方案。
他循著細長的青銅管道走去,管道不長,盡頭在邪佛寺的後院,是一口井。
向井底望去,全是黑色的腐臭油膏。無數亡骸在裡面沉沉浮浮,似乎要伸出白骨化的手,向某個人求助。
不過它們看上去只是純粹的骸骨,不是鬼,所以不會復甦。
「真令人不快的地方。」衣絳雪紅衣如血,身形孤寂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尊凶煞的閻羅。
厲鬼垂眸看向井底,似乎能從浮現的頭骨空洞的眼窩裡,看到止不住的淚水痕跡。
這一刻,生為厲鬼的他,似乎能夠聽見骸骨的悲鳴。瞳仁金紅閃耀,似是無法按捺:「因為他們地位高,所以就能榨貧民百姓的脂膏,用來他們來供奉神佛嗎?」
「世事向來這樣不公。」裴懷鈞走到他身邊,「所以,人的貪慾,往往比鬼更可怕。」
說到底,人化為鬼時,心裡亦有不甘與不公。正是怨恨無法宣洩,才會想要「復仇」。
裴懷鈞在院落里探尋,他在枯井邊的牆壁處半蹲下身,拂過淤積的灰塵,看見牆壁上刻下的遺言。
署名是「雷音宗悟明絕筆」。
「你是燃料。」血字。
「這裡沒有佛!」刻痕划去字跡。
「快聽,祂、祂們在說話——」
「……快逃!污染、謊言……祂們欺騙了你,來到這裡,你不會得到——」
「……」
「不用離開了,擁抱,救贖,這裡就是極樂彼岸。」
「狂歡吧!狂歡吧狂歡吧狂歡吧!」
「……在這……極樂……彼岸……」
前言不搭後語。
裴懷鈞逐一看下來,卻道:「明明是同一人的筆跡,前面幾行字,雕刻的很用力,卻筆鋒虛浮,似乎是瀕死前拼盡全力留下遺言。後面幾行字力道正常,好似內心極度喜悅,筆跡卻快要飛起來。」
「就好像,此人在刻遺言到一半時,已然轉變。他已不是他。」
裴懷鈞並沒有在後院看見悟明的亡骸。
但他知道,悟明也在當年前往鬼城的失蹤名單里。
雖然不知他當年用什麼辦法突破苛刻的條件限制,來到大慈恩寺尋求救贖。
但是他失敗了,甚至還有可能變成了鬼。失去人的身份後,他從這裡遊蕩了出去,迄今還在邪佛寺里不見天日地徘徊。
他道:「我越發好奇,這尊『邪佛』究竟是什麼,與鬼城的誕生有何聯繫了。」
裴懷鈞和衣絳雪從後院離開,返回大殿前的長明燈處。
再回來時,原本空無一人的長明燈前,似乎站著一個若隱若現的黃衣身影。
「我佛慈悲,請保佑大乾江山永固,千秋萬代。」
「朕,會獻上此城的一切。」
裴懷鈞神情微冷,立即向前踏出一步,長明燈下的身影又消失了。
他看見,那半扇明黃衣袖上,繡著象徵太子身份的四爪蟠龍。
「那是什麼?」衣絳雪也看見了長明燈的錯影,手腕一旋,不自覺地凝出鬼鞭,擋在書生面前。
「那是幻影,不是真的。大概是二百年前,舊京覆滅前的一幕。」
「鬼城的夜晚,城池依舊會像兩百年前運作,那是城的記憶,正如樹的年輪。他們永遠活在過去,無法向前一步。」
因為他們都死了,死人如何有未來?
裴懷鈞沉著臉,「這座青銅樹模樣的長明燈,多半是當年太子連城做主供在這裡的,又拉上許多前朝貴族供養,才有這麼多盞。為了這盞長明燈,不知當年井裡填了多少人煉油……」
「月亮 ,污染,血肉鬼怪,長明燈,邪佛寺,黃衣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