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翅翎卻只是沉默。
「母莫再給我些時間,我定不費一兵一卒,令白部一統西南!」
終於抬頭望向兒子,雁翅翎沉聲說道:「我兒,你太年輕,哪裡知道黑部的狡猾?你父、你阿姐與他們交手數十年,難道還不如你這短短一月嗎?」
蘇葉面露不滿,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我知母莫擔憂什麼,坊間傳言衛王與其聯手,但據我所知,天子已然下令徹查衛王謀反,黑部斷無幫手!」他自信滿滿,「就算有又如何?母莫信我,兒籌謀許久,亦有手段未使出來。定要——」
「夠了。」雁翅翎打斷他,「我要給你阿姐擦身,退下吧。」
一番熱意與抱負未能得到母親回應,蘇葉滿臉寫著失望和委屈。「母莫一向偏心姐姐,看不得我。」說罷便氣沖沖地走了。
雁翅翎低嘆一聲,拿出骨梳,低聲哼著呂鶴遲聽不懂的歌,為女兒梳理頭髮。
打開漆盒,挖出一勺帶著淡腥氣的膏脂,再以手掌溫度化開,將它揉搓在女兒的臉頰、脖頸以及全身。
這是什麼腥氣?好像在哪裡聞到過。
「鬼主母莫,可否讓我看看這膏脂?」
雁翅翎把它拿過來,「這是砂藍很喜歡的面油。」
膏脂呈米白色,這種腥氣卻不是西南常見的。呂鶴遲在腦海中逐一回憶走過的地方,尋找這氣味的出處,然後問道:「這裡加了鬼面魚油?」
「鼻子真靈啊。」雁翅翎點點頭,「說是某種少見的東海魚,長相醜陋,能發出嬰孩啼哭,膏脂極為滋潤。」
呂鶴遲沉默半晌,從竹箱籠里翻出幾卷舊冊子。這是她每到一處就搜集整理的當地醫案,為了方便攜帶,因此冊子都很薄,字跡十分小。
翻開《醫事注錄-東南卷》,她找到幾行字。
「傳極東之海,有海外仙島,產無目鬼面魚,出水即腐,不可食,腹肉蒸熟爛,密封於罐中醃製三月,得油數滴,極腥。外用引藥聖品,一滴即有奇效。」
這是她跟隨師父學醫,在嶺南四處遊走時,根據當地老人的描述而記錄。
老人手中便握著丹丸大小的瓷盒,裡面裝著金黃魚膏脂,是已經稀釋過無數倍的鬼面魚魚油,和養膚膏混在一起,依然能聞到淡淡腥味。
它功效甚強,常海加烈日暴曬的乾裂皮膚,只需睡前一抹便可在第二日恢復滋潤。因為太過珍貴,所以只有當地新娘出嫁時才用上一次。
「仙島,真有這樣的地方?」煞羅枝雖質疑,卻還是追問:「那裡會有解毒神藥嗎?有的話,我立刻就去!」即便不信神鬼,便有一絲可能她也會試試。
呂鶴遲搖搖頭:「並不是。只是漁船能夠到達最遠的海中小島,所謂鬼面魚也不過是深海中生長的奇特魚類,因為熬製的魚油極為腥臭不能食用、點燈,但其油脂滋潤且可透進肌膚,催發功效極好,便拿來做外用滋養物了。」
路途兇險加上數量稀少,所以價錢也頗昂貴。
「所以這面油……有什麼問題?這是砂藍自己從馬市上重金購得,已擦了一年有餘。」雁翅翎也聞了聞,「還給了我一盒,只是我年紀大懶得用罷了。」
呂鶴遲繼續翻開薄冊查找,又去翻看鬼主醫案。
「清洗過處腫脹劇痛,言如抽筋去骨,膚呈黑紫,以烏頭毒解之,輔以冰花散鎮痛,稍好。隔日復又痛,冰花散與黑神香鎮之,得眠。如此,反覆五日。」
「相關之人中,有人去過東南、或者身邊有人對東南漁獵有所了解嗎?」
雁翅翎與煞羅枝對望一眼:「即刻去查。呂姑娘是有什麼發現?」
呂鶴遲半晌才說:「只是猜測。」她望著雁翅翎,「鬼主母莫,可願一賭?」
第13章
入夜了,金玉間依然格窗緊閉,未點燈火。呂鶴遲仍未回來。沈鯉追想,她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皇權鬥爭之中都不過是一粒塵埃,一隻螻蟻,隨時會被碾死。區別也不過是哪只手碾死而已。衛王之後,也許就輪到自己,如果淮王運氣好,也許能跟其他手指斗一斗,再被碾死。至於最終哪只手會拿起印璽指點江山,是即將死去的螻蟻該考慮的事情嗎?呂鶴遲確實跟其他人不大一樣,但也是如此罷了。那一點特別之處,仍不足以在這個世道里挽留她的性命。每個人不是都跟別人不一樣嗎?可在視線不願停留的地方,又有什麼區別?脫了華服扒開皮肉,被野狗啃食的時候,它難道會覺得宰相的五臟六腑和腦漿子更香嗎?不會的,死了都一樣腐爛生蛆,眼珠上落蒼蠅。「主人,」左符進來遞過一封信,「那名叫做山霧的女使送到山客來館,說是呂姑娘的親筆信,交給瓊林間。」沈鯉追展開,認出是呂鶴遲的筆跡。「小郎君:醫事耽擱,恐不能如約而歸,萬般歉疚。幸得郎君傷勢漸愈,按方用藥即可。客房自不必為我姐妹保留,餘下物品可交於旅舍保管,日後遂願自會取回。人間骨肉,亦是天地長生。望君珍重。鶴遲筆。」「遂願自會取回。」遂願?那她自己呢?呂鶴遲這個在外行走多年的女醫,謹慎細膩,聰慧膽大,腦子一點不笨。她現在應該知道帶她走的是什麼人,明白此行後果,字裡行間中已做好回不來的準備。左符看到沈鯉追笑一聲,拿著信站起來。人間骨肉,亦是天地長生?笑死人了!你自己的命都要沒了,跟別人說什麼天地長生!他主人又哈哈笑,來回地走。信攥在手裡握皺了,似乎想扔進炭盆,臨了又收回來重重拍在案几上。左符沒太看得明白。不過沈鯉追總是做些讓人看不明白的事,他已經習慣了。就像淮王說的:看起來毫無道理其實全是道理,小鯉魚的腦子比他那嘴巴先一步躍龍門啦。「左符!」「在。」「告訴穆成禮,鬼主暴斃,恐西南有變,叫他快馬加…
入夜了,金玉間依然格窗緊閉,未點燈火。
呂鶴遲仍未回來。
沈鯉追想,她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皇權鬥爭之中都不過是一粒塵埃,一隻螻蟻,隨時會被碾死。
區別也不過是哪只手碾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