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試藥手札,是跟隨死訊一起到來的。
她以醫女身份輾轉於各家女眷中,且試圖破解「風凝月露」而再次以身試毒,屢發狂症,最後死於某處道觀。
而崔寶盒始終安然無恙,甚至權柄更勝,直到數年之後於宮變之中死於義子崔玉節之手。
崔玉節。沈鯉追。
怪不得他的狂症與母親一模一樣。怪不得他說解毒方於他無用。怪不得他說他死不了,卻要受此苦。
怪不得,怪不得。
「風凝月露」就是用在他,和他們身上。它究竟毒在哪裡,恐怕他比要解毒的呂鶴遲還更清楚。
怎麼辦,呂鶴遲,怎麼辦。
仔細追究起來,你父於他有仇,他父也於你有仇。
他們都死了,而你們還活著。
哪怕你知道,他是無辜的,你也是。
你父母之死於他無關,他身中之毒卻與你有關。他穿上了那身相同的黛紫暗紋官服,同樣被稱為「崔大官」,而你是罪人之後,改換身份流落逃亡,你們之間就註定會因為這上一輩互相交織的仇而彼此對立。
先把臉轉過去的是崔玉節。
他仿佛什麼都沒看見,繼續盯著祭祀台上的獸骨祭器。
「那好像是沈七,和那個行商啊!」他聽見呂遂願問,呂鶴遲說她「看錯了。」有位黑衣女使問呂鶴遲,「小鶴兒,你認識?」呂鶴遲回答,「不認得,從未見過。
聽力太好有時也很讓人心煩。
老邁的巫祝穿著古老祭服,搖動著手裡的銅鼓,舉起盛滿酒液的骨杯。穆守安要的是那個玩意兒嗎?
不認得,從未見過。
那是什麼東西的骨頭,熊?虎?
不認得,從未見過。
直接跟砂藍開口要這一套怕是不行,但平日裡小祭祀上用的應該可以。
不認得,從未見過!
好好好,呂鶴遲,你很好!
第18章
祭台設在地勢稍高之處,一棵巨大古樹下面。樹上懸掛著各色獸骨與彩幡,層層疊疊似一頂遮天蔽日的傘。巫祝身穿祭服,引吭高歌,砂藍鬼主也在祭台上與巫祝唱和。圍繞著樹與祭台,無數少男少女手持祭器,正在應和歌聲而跳舞。鼓、笙、琴、鈴,通幽靜歸途的撫魂曲縈繞在夜空之中。祭台之下,鬼主的客人們正在宴席兩側靜靜觀看祭祀,等待主人回歸開席。崔玉節盯著祭器,呂鶴遲盯著菜。誰都沒看誰,但互相都知道看見了。呂鶴遲第一反應是趕緊走。母親捨命送她出京城,一旦被發現戴罪之身可就前功盡棄。況且作為聞乾之女,沈、不,崔玉節定是毫不猶豫將自己一刀劈死。行李仍在山客來館,現在回去需要半天,如果借兩匹快馬——呂鶴遲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在宴席上坐好。冷靜些,行事反常反而惹人起疑。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不知道,所以無需慌亂,就當做意外救了個朝廷命官。想必他應是為此次兩部交戰而來,戰事既然結束又臨近元日,很快就會走。……應該吧。崔玉節本不想來。兩部交戰結束,都會找個名目向朝廷表態,或者訴苦,或者抱怨。而衛王自會在長山寨設宴,做中間人讓兩部「握手言和」。所以白部這場宴席,他本來就不必去。只要還是把「本官重傷未愈」當藉口,讓左符替他來就行,反正這裡他最大,誰都拿他沒辦法。可是穆守安那個混蛋玩意兒非要什麼獸骨祭器,左符出面未必要得動,還能指望衛王給他要嗎?於是他就來了。他早該想到的!呂鶴遲現在是鬼主恩人,必定會請她入席!她看到這身官服,至少知道他不是行商了。然後面不改色地說出「不認得,從未見過」,不愧是走南闖北的江湖人,謊話是張口就來!我倒要看看你等會兒是怎麼個「不認得,從未見過」!待砂藍回到宴席上,舉起酒杯以白磨使部習俗,親自介紹諸位貴客後,他便故作驚奇:「哎呀,呂大夫如此強記博聞,可否為本官診治一番?」果不其然,呂鶴遲眼睛都不敢看他。「本官入長山寨查案,沒想到被黑蠻獸骨大箭射傷,…
第19章
呂鶴遲與崔玉節相識這件事,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崔玉節的身份在此時此地不受歡迎,甚至遭人排斥與猜忌。他自己早有這個自覺,也無所謂,反正讓別人不痛快是他最痛快的事。可呂鶴遲不同。一介平民,好不容易在鬥爭之中保全性命,這下又陷入可大可小、一不小心足以致命的懷疑。這懷疑來自衛王。穆成禮瞄了一眼身旁看起來興致不錯的崔總司使,想到昨日那女醫來。她正坐在砂藍軍首領煞羅枝身邊,等待著白蠻勇士上場。此女與崔玉節如何結識倒是不難打聽,昨日白蠻部也問起她那小妹來,兩人說辭並無出入。只是,她為何這麼巧就救下了崔玉節?會不會與紅衣巫祝受命於同一個人?崔玉節立場難辨,他到底是哪一邊的?他真的受傷了?若他沒有受傷,這一局又該當如何?穆成禮看向呂鶴遲。若不是刻意尋找,很難發現她的所在。這女醫身上有走南闖北練就的沉穩與謹慎,面帶笑意,柔靜有禮,言語之間挑不出錯處。實在看不出與崔玉節是同路人。砂藍也終於明白,為何崔玉節要在祭鬼祖大宴上找茬。救命療傷的大夫中途被旁人給劫走了,好端端的一個恩人,卻變成棄他於不顧的仇人,擱誰身上都要不大樂意,於呂鶴遲更是無妄之災。「呂大夫,若是他為難你,找我便是。」砂藍說道,「白部地盤上,我還能護得住。」順便吩咐煞羅枝準備王庭關引,可於西南各寨堡通行無阻。煞羅枝幹脆問:「要不,我這就送你出去?」呂鶴遲搖搖頭:「放心,他……總司使還不至於為難我一個小小走方醫。」「原來那行商是這麼大的官兒啊。」呂遂願還是驚訝於「沈鯉追」的真實身份,「怪不得天天使喚人,敢情是習慣了!」「以後見了千萬記得別喊『行商』,要叫總司使。」呂鶴遲叮囑完,又補充一句「恭敬些」。雖然說,她自己好像也沒恭敬到哪裡去。隔著演武場,呂鶴遲能看到崔玉節悠哉悠哉地剝荔枝吃。西南荔枝雖比不上嶺南,但同樣甘甜鮮美,呂遂願在白部這些日子吃得都上火,也還是忍不住吃。呂鶴遲一直忍不住在想:他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