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新酒其實也不算新,只是為了迎接花朝節,在酒盞里加了醃製過的百花,輔以冰過的杏子酒,喝起來清爽怡人。
挑間安靜小間,除了一點佐酒小菜,沈鯉追什麼都不吃,也吃不下。
呂鶴遲雙手拉過他手腕,移開袖子,指尖搭上脈搏,有些擔憂地望著他:「怎麼回事?」
他眉頭皺得更緊:「你連續五天吃魚,也會什麼都吃不下。現在聽見魚都想吐。」
是的,他在徐象的船上又又又吃了一次。
說完那句話,嗜魚翁便沉默,專心釣魚。沈鯉追動手倒了兩盞熱茶,把其中一盞放在徐象手邊,老頭兒十分自然地接過來喝了,發出滿足的嘆息。
「晚輩不善漁獵,因為太愛出風頭,只好做個箭靶。」
徐象呵呵呵地笑:「你也出身高門,本不必如此。為何選了這條要掉腦袋的路?」
「晚輩不才,一腦門子的浮名。至於好還是壞,我不在意。做聖賢名留青史好,做奸佞臭名昭著也不賴,都行。」
「年紀輕輕的,講話一股死意,老夫不喜歡。」徐象搖搖頭。
「王爺應該會喜歡他的,他與故人很像。」
「你為何要幫他?」
沈鯉追給徐象添茶:「被馬匹踩斷腿骨時,我去看他。他說這下恐怕沒有當太子的機會了,那就當天子吧。」望著平靜無波的江面,他向拋竿處灑了一些魚食,「大逆不道,很合我意。」
徐象發出冷哼,「懷怨於君父而欲奪大寶,視治世如兒戲,哪裡與故人像了?」
「君不成君,父不成父,『王恩深重』四個字,王爺不是比我更有體會。故人後世子孫如今都何在,王爺也比我更清楚。」
魚線微顫,似是有魚兒咬鉤。
「治世當然不是兒戲。晚輩以為,民間長大的皇子,本就該『大逆不道』。自上而下若福澤不達,何不自下而上逆流拍岸?」
徐象沉默無言,半晌才說,「好個逆流拍岸!十餘年都未有動作,老翁我半截身子入黃土,他即便想要逆流,還能指望我給他吹風送浪嗎?」
「若不是殺機已至,他恐怕如今都未必想要驚動嗜魚翁。東宮空置許久,有人已經等不及了。」
徐象收杆,是一條小魚,他摘下來放掉。
「你卻絕口不提他母親。」
放生的小魚兒在水中驚起漣漪。沈鯉追說道:「如何說呢……他時常問我,母親身邊的老人還能找到嗎?能問問她們,母親平日過得好嗎?可曾想我嗎?他亦托我問嗜魚翁:祖父是什麼樣的人,若是見到他瘸了,會失望嗎?」
江中霧氣散了,天色微亮。
「不會的。若他祖父仍在,又怎會讓他斷了腿呢……」
沈鯉追聽見老者的嘆息。也知道,他安江之行最大目的——成了。
嗜魚翁釣上兩條大魚,高興地在上岸就地蒸了,見者有份,同漁民一起分食,特地給沈鯉追一塊大的。
這老頭兒,純粹是看他笑話罷了。
呂鶴遲聽說他吃魚吃得噁心,不禁感嘆道:「總司使這官,當得還真是不容易啊……」
她不知背後緣由,但也從不追問,她很清楚如果不是任務需要,誰能逼得總司使忍著噁心天天吃魚?
所以沈鯉追時常覺得,她的體貼讓人沒有負擔。
其實如果有一點負擔,他也很樂意。可她看似對諸多規矩渾不在意,膽大妄為,卻又對真正的要害雷池心知肚明,從不觸碰。
她比普通百姓,對權力的邊界更為敏感。
她到底經歷過什麼呢?
沈鯉追明白,她不會說,至少不會對自己說。
「是啊,不容易。王恩深重。」他意味深長地回答。
「王恩深重」——既表天恩,亦藏人名。
武帝朝的名將:王恩義。征西紀、收西南諸部、伐烏灑,戰無敗績。睿宗朝時年逾六十仍鎮守烏灑邊境,與妻子膝下只有一女,嫁給太子穆成義,穆成義登基後為避天子諱改名為王恩重,僅一年便因舊傷復發而逝,追封為北定王,後被當今天子收回。
精忠守節,從無結黨營私,女兒貴為皇妃卻與親生骨肉被迫分離,死後才追封為先皇后。外孫被養在民間,於朝中孤立無親,群貴之中危弱無輔。
這一切也只不過因為一句話:「天子不喜。」
穆成義還是太子時,好戰喜功,常言征伐,時時勸父親睿宗對西紀與烏灑開戰,因此被王恩義批評「大言無當,不能體察民間疾苦。」
因此穆成義與衛王平叛西南得勝歸來,第一件事就是撤了岳丈的追封,且借卜算之故將出生不久的穆守安以「命星薄運有礙國祚」而將其母子分離,並言「亦可代朕體察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