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向外再看一眼,微微皺眉。
李成悠閒地往嘴裡又扔一顆紅果,語氣卻故作緊張:
「難道是談戀愛啦?被男朋友約出去玩了?」
如所預見,西門立即解下圍裙從廚房走了出來,李成暗暗偷笑。誰知他並沒有徑直出門,而是繞回冰箱旁邊。李成這才意識那裡多了塊小小的留言板,他湊到西門身側,看見上面寫著:
哥哥我去看望艾倫叔叔。你先吃飯哈。夏爾。
李成咽下嘴裡的東西,拍了拍手,說道:
「是去看你爸了啊。我去接她吧?」
西門放下圍裙,走到門旁拿起外套:
「我去,你看著牛肉。半小時就回來。」
下了車,西門步行進入療養院的大門。門衛遙遙向他遞來一眼,見是熟人,便低頭繼續看書。
夏夜裡涼風習習,西門抬頭,只見漫天星光,銀河垂地。
為數不多的知情人,都曾問他為什麼要照管當初拋棄他們母子的艾倫,為什麼甚至還當了艾倫未婚妻遺子莫夏爾的監護人。
他也曾如此自問。
為什麼照管艾倫?
愛?恨?同情?憐憫?……甚至與這一切感情都沒有關係,只是責任。只是他痛恨艾倫沒有,而強迫自己一定要有的,責任。然而三年來工作愈發繁忙,他來這裡的次數也逐漸減少,反而是夏爾常常來看艾倫,給他讀書唱歌,扶他在院子裡散步,彷如親生女兒。
那麼,夏爾呢?
他和她一起生活亦已有三年。
在德國時,他自中學起便獨自租住在就讀學校的附近,很長時間回家一次看望母親,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剛開始和夏爾同住,他時常不由自主便煩躁起來——
清晨聽見洗漱聲和煎炸聲。即使自己不想吃飯,卻要惦記她吃什麼。常常在冰箱裡儲備些蔬菜,雖然他像傳統的德國人一樣更喜歡吃肉。只能說漢語。再也不能光著上半身隨意走動。晚上加班時不能放搖滾樂,以免她被吵醒。
後悔麼?
私人領域被另一個人介入。他的自由被步步侵蝕。不安、恐懼、甚至憤恨。
後悔麼?
因為對墓前那個伶仃女孩瞬間的感同身受,因為想要證明自己和父親相反,因為一時的衝動和意氣,就輕易許諾了另一個人的生活。
後悔麼?
他將手中的啤酒罐扔出。砸在牆上,彈至房間角落,像是命運對他不自量力的嘲笑。
然而,這樣的不甘與悔恨卻漸漸被習慣代替。習慣一出房門就看見她擺在餐桌上的稀飯和煎蛋。習慣經常確認冰箱裡有她可以烹煮的東西。習慣看見她省下零花錢買肉回來。習慣她漸漸冒出一兩句發音奇怪的德語。習慣再熱的天氣也穿著汗衫。習慣萬籟俱寂,而不再需要搖滾樂給予相伴的幻覺。
甚至習慣了味道酸甜的中式啤酒。
習慣了莫夏爾的存在。
護士將把來訪登記表推給他,輕聲說:
「你父親今天下午又不太好。剛剛打了鎮靜劑才睡著。夏爾一直幫我們忙前忙後,累壞了。」
聞言他唇線一緊。很快填好自己的信息放下筆,將登記手冊還給護士。禮貌地道了聲感謝後,他放輕腳步走向二樓屬於艾倫的病房。
門沒有關,夏爾正背對著門伏在床邊,像睡著一般。西門腳步更輕,待到近前,才發現夏爾的雙肩微微顫抖著——
她在哭。
他的心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停下腳步,只聽女孩子不斷囁嚅著:
「對不起,艾倫叔叔。是我不好,是我殺死媽媽的。對不起。艾倫叔叔。」
西門只覺憑空一道雷鳴。
——你在胡說什麼,夏爾。
欲質問那雙削薄的肩膀,累積的疑惑卻像團團雪球衝撞在一起,堵在喉間封存了所有聲音。正在此時,護士象徵性地敲了敲門,道:
「西門,夏爾,探視時間結束了哦。」
莫夏爾聞聲猛然反轉了身子,滿是驚懼地看著他。
平常清脆的響門聲,現在聽來像是死亡洪鐘,盪起無聲的浪潮,淹沒了他們。
她的目光很快由驚懼變作疼痛,甚至還有一絲解脫,她擦了眼淚,站起來,喚他:
「哥哥。」
他不答話,走去看了一眼已然睡著的艾倫,便對她說:
「走吧。李成還在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