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隆親自到石頭城下,檢視了水軍和戰船。此刻初春,桃花汛將至,無論天時地利其實都是於自己一方有利的。但是唯獨缺的是「人和」——任他怎麼鼓動士氣,始終面對的是死氣沉沉的一片苦臉,連太子劉劭,都顯得畏怯,偷偷道:「父皇,建康臨江,若是敵寇打過長江,建康雖然城牆高峻,也難以困守。不如我們遷都至會稽、新安或宣城,地廣城堅,過江的魏虜必然已經是強弩之末,說不定我們就不戰而勝了。」
劉義隆見兒子這副出息,真恨不得一個耳光抽醒他:長江不守,哪裡還守得住其他地方!不過是亡國亡得快慢而已。他冷冷道:「如今破釜沉舟尚不能勝的話,也不必談未來了。橫豎不用你當這個亡國之君!」
劉劭撇了撇嘴,見父親似乎不願看自己,徑直往石頭城最上頭而去,他只好跟緊著也到了那頂峰之處。
這日恰逢早春的陰雨連綿。雖然是春季,感覺這倒春寒比冬季還要凜冽許多,細絨絨的小雨帶著細細的冰珠,打到臉上又冷又痛,和粗砂礫甩過來一樣。劉劭縮著頭到黃門打著的華蓋下,劉義隆卻仰著臉,任憑這細細碎碎的痛楚給自己帶來冷靜和清醒。他向遠處望著,江潮正洶湧,滾滾的浪聲如同暗雷涌動;而江面上反倒騰起一陣黯黯的霧氣,顯得遠處的群山和山中樹色淺淺地浮在灰白色背景的畫卷中,在煙雨迷濛中宛若仙境。
前幾天天晴時,幾乎可以看見江對岸的情景:拓跋燾駐紮的大軍搭起黑壓壓的帳篷,而瓜步山頂上的行宮,巍峨得叫人不敢相信它只用了短暫的時間就矗立在那裡了,恍惚覺得它不過是江上雨中生成的海市蜃樓而已。
劉劭從背後看著父親定定地立在雨雪中,髮絲上漸漸凝成了顫巍巍的水珠,這個望著對岸,亦望著蒼穹的人突然說:「北伐之計,錯謬甚矣!朕心頭慚愧,為百姓民眾的勞怒,亦為士大夫的憂愁。都是我的錯啊!」劉劭從側面看著他的臉,這些日子的操勞憂愁,使劉義隆的臉瘦削得幾近形銷骨立,臉頰上青白之色又顯現出來。那茫然遠眺的鳳目,尾梢清晰可見一道道淡淡紋路,唯有那目光中跳躍的光澤,並不因為此刻的愧疚和擔憂而減少分毫,反而在全心全意的定力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鋒芒。
他拍著城牆,若有所思地望著連綿的牆上雉堞延伸到遠處煙靄中,終於嘆息道:「若使謝晦、檀道濟在,焉能使胡馬至此?!」(1)
劉劭很不服氣,正想說點什麼勸解的話,卻見劉義隆很不耐煩地擺擺手,扭頭問身邊的人:「不是吩咐叫謝榮華和新蔡公主過來的麼?」那人忙道:「容華娘娘和公主已經到了,不蒙陛下召見,不敢打擾。」
劉義隆點點頭說:「叫她們到這裡來。除了太子和服侍的宦官,其他人都迴避吧。」
謝蘭儀存著就死的心來,見了劉義隆的面,除了斂衽行禮,一點表情都沒有。劉義隆卻正眼都沒有看她,含著疼愛的微笑拉過了劉英媚攬在懷裡,指著遠處的長江道:「英媚快看,那就是你去過的地方。那日,怕不怕?」
劉英媚斜倚在父親的胸懷裡,有一種少女的熱情和不知畏懼,她笑著說:「不怕!阿姨很和善,對我很好。我只是一直在想,如果此去再也見不到阿父和阿母,或許會十分懷念呢!」
劉義隆親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笑道:「建康城裡的方士說,你的命格極好,註定是要嫁給一個身份地位高過自己的人的。可古來公主都是『下嫁』,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他終於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垂首立著,呆若木雞的謝蘭儀,說話便冷中帶刺:「可惜這天意,敵不過一寸私心!」
他瞥見劉劭臉上的疑惑之色,揮手道:「你還是先去看一看城下的水軍,今日操練得怎麼樣了。」等劉劭走了,劉義隆才繼續轉過頭來,咬著牙笑嘻嘻對謝蘭儀道:「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不僅公心不如女兒,勇氣也遠不如嘛!」
「天意高難問。」謝蘭儀語氣平靜,甚至還抬頭看了看鉛灰色的厚重天空,挑著眉仿佛在談論玄學一般,「我從不妄加揣測。我素來只信人禍,不信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