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歌仔細端詳他臉色半晌,這才放下心來,便起身服侍他穿衣,邊輕輕道:「妾真的不敢怨恨陛下,畢竟國法在上,陛下陟罰分明才好為其他人惕厲。只是我想到阿兄家眷也都沒入宮掖為奴,其間有我阿兄的獨生女兒阿雁。妾想著她原也是郡公之女,如今孤苦伶仃,再操持賤役,實在心有不舍……」
拓跋燾沒等她委婉的哀求說完,便道:「剛下的處分雖不宜立刻撤銷,但是你是宮中昭儀,總有自己的權利——你就把這個小姑娘帶在自己身邊教導,雖是宮女之名,一切也不過做樣子罷了。」
馮清歌大喜過望,替侄女叩謝了皇恩浩蕩。見拓跋燾扽著衣擺對著窗外發呆,便有些不知收斂地又說:「聽說謝貴人是因為太子而獲罪的。如今太子仙逝,貴人畢竟服侍陛下多年,不知可有可恕之由?」
拓跋燾茫茫然回頭看著馮清歌,良久方苦笑道:「不是我不恕她,是她不恕我……她厭惡宮中繁華,隨她吧。」
馮清歌有些聽不明白,也不知他的話和宮中那些流言蜚語有沒有關係,她悄悄瞟了瞟拓跋燾的神色,他垂著眉梢,顯得頹然,但也顯得平靜。
拓跋燾下朝後,腳步不自覺地往飛靈宮走。如今宮苑寂寞,院子裡雜草叢生,已經長了半人高,那棵梅樹掩在荒草之間,枝幹虬勁,生著一樹綠葉,而裡頭長老的梅實已經干黃枯萎了。拓跋燾伸手摘了一個放進嘴裡,隨即酸得直咧嘴。宗愛一直偷眼望著他,此刻才突然極為關心地問:「陛下!可要喝水?」
拓跋燾擺擺手,說:「不喝。去東宮看看。」話還沒落音,已經拔腿而去了。
宗愛弓著腰,小碎步跟緊著拓跋燾。東宮裡,懸垂的白色幔帳還沒有撤去,太過悲慟的太子妃郁久閭氏已經病倒在床很久而不能起身,形跡奄奄,大約也是個命薄的。拓跋燾默默地看著神主,默默地斟酒灑在地上,太子的長子——還不過十歲的小皇孫拓跋濬,磕頭拜謝了祖父。拓跋燾看著自己的孫子,一身素衣,腰纏麻布,然而眉眼清秀很有拓跋晃的形貌,不由眼角一彎,折出幾道紋路來。
「阿濬——」他的聲音無比柔和,扶起拓跋濬在懷裡攬了攬,「乖孩子,怎麼又瘦了?」
拓跋濬小嘴一扁,要哭又忍住了——幾歲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又即將失去母親,簡直是驚天的痛楚,可偏偏又熟知禮節,硬是壓抑著孩子的天性。一旁服侍的他的保姆倒像親娘一樣疼惜他,見小皇孫說不出合適的應對辭,忙上前跪在拓跋濬身邊,賠笑道:「陛下見恕。皇孫近日悲切攻心,有時有些神思恍惚。奴一定好好勸解皇孫,讓皇孫節哀順變。」
拓跋燾點點頭,摸摸拓跋濬的小臉蛋道:「阿濬,阿翁封你做高陽王。你告訴你阿娘,叫她放心,你會好好孝順她的。」他看了看靈堂,突然問:「先時是誰來祭祀太子的?」
一旁人立刻噤聲。拓跋燾道:「不要哄朕。香還是酷烈的味道——剛燃的才會這樣;地上酒痕未乾。其人應該還沒有走遠吧?」
東宮的侍宦這才戰戰道:「回稟陛下,其實……是中書博士高允。而且……他沒有走。」那人的目光瞟過去,靈堂背後的帷幔里跌跌撞撞走出來一個人,一身素衣,倒頭便向拓跋燾施行大禮。
拓跋燾冷冷道:「怎麼,都不願意見朕?」
高允渾身戰慄,說話也帶著顫聲兒,一字一字咬得很努力,卻還是經常中風似的說不清楚:「臣……失禮於君王!求……陛下重責!」
拓跋燾嘆口氣道:「算了吧。當年太子救你一命,你如今知恩,也算是有良心的人。」
高允「哇」地一聲大哭,悲不自勝,哽咽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嗚嚕嗚嚕」的話好久後才漸漸清晰起來,拓跋燾也才能聽懂:「……臣若知恩,不過是為一己私利而存小小善意的小人;天下無賢明儲君,才是臣悲慟之緣由!陛下但想從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