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啜泣聲一瞬間就變高了,劉劭得意的目光恰好落在謝蘭儀身上,他小小地愣了愣,說:「不過,生了子嗣的,有功於社稷,就不必殉葬了。」
所謂「有功於社稷」,大概只是個幌子,有兒子在外封王藩鎮,手裡就或多或少有兵權,天下沒有完全平定,像劉昶這樣的若是作亂,總歸是頭疼的事情。謝蘭儀攬著劉英媚,並沒有領情的模樣,而是對劉劭說:「太子殿下,妾心裡惶恐,不知裡頭情形到底怎麼樣,可否許妾進去看一看?」
劉劭道:「裡頭狀況有些慘,謝容華既是婦道人家,還是不必了吧。」
謝蘭儀心道:我阿父血濺西市的時候,我都敢瞪著眼瞧著,那時,你劉劭還在哪裡?她冷冷地說:「陛下知遇一場,妾豈敢言『害怕』二字?請殿下通融吧。」
劉劭嘬嘬牙花子想了想,點頭道:「那好吧。」但又指著劉英媚道:「小妹妹素來是父皇的寵兒,今日父皇身死,倒也讓她撫屍追憶一番吧,也不枉父皇的『知遇』。」說完,定定地瞧著謝蘭儀母女。
劉英媚已經駭懼得發抖了,抱牢了母親低聲道:「阿母,我怕!……」謝蘭儀知道劉劭沒安好心,但事已至此,怯場亦無用,輕輕拍拍劉英媚的後背道:「阿母在,不用怕。」
一進殿,尚未散盡的龍涎香味也蓋不住濃濃的血腥味。謝蘭儀步履緩慢,但走得堅決,沿途看去,橫七豎八的屍首躺在四處,木屐踩過血跡,踏得到處都是,變作了鏽色,這些屍首幾乎都是手無寸鐵的文臣和近宦,謝蘭儀在心裡罵著劉義隆:你從來都如此冷靜、穩妥,可是宮禁之中竟無帶刀的近侍來保護皇帝!怎麼這樣的大事來了,你竟然犯這樣的錯誤!
然而,當她看見皇帝那張刀痕累累的御案旁,掉落著布滿淚跡的廢太子詔書時,她心裡對這個仇恨了半輩子的男人產生了同情: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只因為他心裡無處安放的孤獨,無法相信任何人的冰冷寂寞感!無論後宮嬪妃、朝中臣子,都在他的心靈之外,隔著堵高高的牆,他防範了這個,猜忌了那個,最後發現自己已經一無所靠。他唯一勉強可以信賴的,也只剩自己骨肉兒女——可偏偏,他養出來的,是幾頭無情無義的惡狼!
御案翻倒著,那張矮矮的雕漆桌子之後,躺著劉義隆冰涼的身體。
劉劭忙著排除宮裡的隱患,忙著準備登位稱帝,都沒有顧及到自己好歹要做出的「孝道」的姿態,連父親的屍首都沒有收拾一下。
謝蘭儀凝望著他,他遍身是血,淋淋漓漓地被裹在斑斑赤紅中,手指全部斷離手掌,頸部的血口子猙獰得如一張大笑的嘴巴。而他卻平靜地閉著眼睛,合著嘴,白里透青的膚色在殷紅的血跡中顯得格外白、格外青。謝蘭儀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手上沾滿了粘膩的血,他的皮膚已經沒有了溫度——其實,他也有火熱的時候,只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從我阿父算起,這亂世中的英雄人物大約都難以善終……謝蘭儀平靜得超乎自己的想像,她回頭對女兒說:「阿母的針線包沒有隨身帶著,你的在不在?」
英媚的聲音顫抖得幾乎發不出來,好久才結結巴巴說:「在的……阿母……我好怕!……」
「怕什麼!」謝蘭儀輕輕呵斥著,卻連一眼都沒有關注女兒此刻驚恐的眼神,只是伸手從她手中接過繡著精緻圖案的針線包,小心從裡頭抽出細細的銀針,又拿出絲線,一團一團比對著,找到了白中隱青的一色,臉上露出了些滿意的笑容。
劉劭進殿時,看著謝蘭儀俯伏在劉義隆身畔,跪在血泊里,半個身體靠著他被染得赤紅的前襟,沾染得一身也是噩夢般淋漓的紅色。可她的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用哄孩子入睡的甜美歌喉輕輕地、慢慢地,哼著無名的曲子。而她的手上,銀針不時在劉義隆的傷口處划過一道道的銀光。劉劭殺人時尚未覺得驚怖,檢查屍首時尚未覺得驚怖,此刻,此情,此景,卻讓他毛骨悚然,覺得周身瘮的慌。
謝蘭儀慢慢把一個個血口子縫了起來,掉落的手指也細緻地縫回到了手掌上。她露齒對劉劭笑道:「陛下素來是愛修飾潔淨的人,哪怕穿著葛布,也不肯稍有沾污,也不喜歡破損。他完完整整地來,也得要完完整整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