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的黑夜幽深漫長,他想起了隋棠。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嫁給他。
六年三月他們初相見,五月他出征在外,十月方歸。
七年正月再度出征,五月歸來,七月離開,十月歸家。
至此一直相伴左右,四月爾。
朔康八年二月,輪到她離開。
他來來回回,她卻一去不回。
他們在一起,一共相處了一年零一個月,不到四百日。
但是,他給她抓過兔子;她落水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救她;她再落水,他深思熟慮去救她。他出征在外焦急地等待過她的信,想念甚至沉迷她的身體,她闖入他正在議事的書房他也不曾生氣,他還趕走了自己的屬臣給她梳頭髮,他們還有一個孩子……
藺稷仰躺在榻上,嘴角勾起,眼中燦若星辰。
他很喜歡她。
他是愛她的。
他心中這樣想,人便已經從榻上起身,傳人侍奉筆墨。
彼時乃鴻嘉三年臘月,乃封硃筆開年假的前一日,藺稷擬了這年的最後一道旨意,天明發往尚書台。
當日,尚書台未曾審核復命,只說因未見旨意附有「加急」記號,以為是尋常旨意,故而按秩序收整,眼下在審核的是關於二征南地三州和減輕徭役的事。
藺稷也未言,是不急,他還有好長的時間。
只是這日旨意未過,便意味要到來年才會處理,因為翌日便開年假了。
轉眼正旦日,天子在德陽殿宴請百官。午後宴散,太后請天子於章台殿小坐,只說祖孫三代小聚天倫,藺稷欣然而往。
太后在湖心亭的暖閣見他,藺稷穿廊過殿而來,聞得幾聲脆生生的銀鈴笑聲。待轉過假山,正欲踏上暖閣台階,見得五六女郎在不遠處的廊下捉迷藏。
積日雪後,女郎們個個身披斗篷,唯有其中一個捉人的許是太熱之故,這會正將斗篷脫下,轉眼又嬉鬧開來。
她穿了一聲鵝黃滾金袖沿的三重曲裾深衣,一條遮眼的白綾纏住眼眸,轉身撲抓同伴,笑聲陣陣。
一襲音容就這
般撞入藺稷眼眸。
藺稷側首看了眼牽著沛兒過來的太后,沒有迎上去,只在原地等候。
「陛下在此,還要喧譁?」太后衝著摸索上來的女郎們嗔道,「還不見過陛下?」
諸人跪下請安,黃衣女郎離藺稷最近,盈盈跪拜。
「這是你舅父家的六妹妹楊安,以前見過面的。」
藺稷向沛兒招手,俯身一手抱起他,一手扶上太后,「都起來吧。」
一行人在湖新亭坐下,楊安上來奉茶。
「陛下用茶。」
「衣服染泥了,去換一身。」藺稷沒有接茶,轉身問,「母后尋兒臣,不知可有要事?」
太后以目示意楊安退下更衣,笑道,「可大可小一樁事,乃你立後一事。你瞧瞧那丫頭如何,知根知底的。」
藺稷一邊陪沛兒玩鳩車一邊道,「朕不喜歡她,讓她出宮擇個好人家。」
太后未曾料到藺稷這般直白,一時臉色不太好看,「我聽尚書台說了,你要追封隋氏為皇后。何苦來著,她一個前朝公主,雖說誕育有功,但你看看你懷裡這個……」
「就是個病秧子,一年有半年都離不開藥。」太后嘆氣道,「我也瞧出來了,你到底還是對隋氏上心了。說是過了周年祭便立後,但這一晃都拖了快三年了,何苦來哉!」
「母后知我心思,今日還讓表妹作如此扮相,是想告訴我逝者已矣,還是想說有人可替代皇后?」
黃裳簡薄,白綾覆眼,是隋棠初見藺稷時的模樣。
這話落下時,楊安正好回來亭中,伏在階陛重拜天子。
她沒有換去衣裳,只將塵埃拂了,便又潔潔娉婷,身姿婀娜。
藺稷目光划過,回首太后依舊話語平和,「朕不僅要追封她皇后,還要取消選妃,閉了後廷。」
「你瘋了。」太后聞言大驚,「你乃天子,身負社稷傳承,怎能如此任性?」
「母后,朕沒有瘋,相反朕非常清醒。」藺稷輕輕拍著沛兒背脊,安撫他,抬眸看憤而起身的太后,「朕今日坐江山,原是靠著一刀一劍,一戰一城打下來的。朕不需要以後廷牽制前朝,朕擇人為後,只有一個要求,朕喜歡她,愛重她。」
「所以之前沒有追封她為皇后,正是因為朕不覺得自己愛她。可是這兩年來,朕很確定,我愛她。我愛她,便當給她天下殊榮,讓她與朕同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