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內侍監便將早早備好的筆墨捧了上來,同行的侍者搬來矮几,隋霖親自接過,置於太后榻上。
「阿母,請。」他鋪開絹布,親來研墨,最後將筆奉上。
何太后並不接筆,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條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說孤已經病入膏肓,死前欲見她一面。生死當前,說不定她當真回來了。否則,縱是她自己想回來,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來。陛下其心幾何,他比誰都清楚!」
「所以,到底是她自己不願回來,還是母后您不想她回來?」隋霖豁然起身,掃過周遭侍者。
數人匍身退下,合緊殿門。
「母后以為朕不想自個寫信給她嗎?那朕且問您,前歲您讓徐敏去看她,看便看了,您為何要送她兩本佛經?還是你親自抄寫的佛經?」隋霖擲筆於地上,終於怒髮衝冠,「您到底居心何在!」
徐敏隨糧草前往看望隋棠,乃太后明面提出,他原不曾多想。
畢竟,為人母一點思女之情,他還不至於這般心胸狹隘。甚至不曾讓人查檢徐敏所攜之物,反而是太后言笑晏晏,堂而皇之說道,「你阿姊定是什麼也不缺,飲食衣物便是送去了,他們也未必會用。阿母且送她兩本佛經,讓她閒來消磨消磨辰光。」
彼時何珣在場,拿來佛經翻閱一番,確認無誤。為此,他恐母后多心,還斥責了何珣兩句。
結果,到如今他才算反應過來,他
的母親是故意的。為的就是防這樣一日,他讓她去信誆胞姐回來為質,胞姐可從字跡觀之,不是她親筆,遂不中計回來。
「你若無此心,阿母那兩本佛經便是乾乾淨淨的佛經。是你自個生了這般齷齪心思,所以累的阿母那點對你阿姊的情意,反成了對你的背叛。」何太后氣喘吁吁,冷笑道,「我就是想不通了,怎麼你們男人做點事情,非要搭上個女人嗎?你阿姊為你做的事還少嗎?你非要將她吃干抹淨了?」
「是不是你舅父教你的?一定是他教你的,他就會這些招數,以前是我,現在是我女兒……」
話一旦起了頭,那些被生壓下隱忍許久的情緒便在徹底爆發出來。何太后亦怒吼出聲,一把將矮几從榻上掀翻在地,赤足披髮下榻,直奔殿門而去,「我要去問問他,到底夠了沒有,你鬆開,鬆開我……」
「母后!阿母——」隋霖尚未見過這般癲狂的太后,邊喊邊攔下她。
久病體虛的婦人還未走到殿門口,便被衣裙絆倒,想要爬起,又被兒子拖住,再無法往前移動半步,只雙目赤紅盯著嚴絲合縫的殿門。
「阿母……」隋霖一隻手攔在她腰腹上,俯身扶住她雙肩,深吸了口氣,讓自己話語儘量變得和緩,「您體諒體諒孩兒,那藺賊一統江北九州後,去歲開春又平了益州,七月又二次派兵渡江圍了荊州,到如今就剩一個揚州尚且同他對峙著。一旦揚州再入了他囊中,他轉身定會攻打洛陽,屆時國之亡矣!屆時,您要孩兒如何面對隋齊皇室的列祖列宗!」
「阿母!」眼見生母平靜了些,隋霖將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握住她的手繼續安撫,「您寫封信,只說你病重,讓阿姊回來。我保證不傷她,我也不敢傷她啊。如今我也瞧出來了,這麼多年,藺稷後院只阿姊一人,可見他待她之重。相比我若傷了阿姊,他定屠了我這太極宮。所以,阿姊回來,她不會有什麼傷害。我只是要一個籌碼在手,好同藺稷談條件。」
「談條件?」何太后緩了許久,終於攢出兩分說話的力氣,抬起虛弱的眉眼,望向兒子。
「對,談條件。」 隋霖眼中閃出一點光彩,「我依舊為皇,但退回長安,只以北地三州為盾,其他包括洛陽在內的十州都還是他的,我與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擁那處四州,將這江北九州都給他,劃江而治。無論怎樣都可以,反正大齊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說到底,無非就是用阿姊換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齊國號,他定然願意的。」
「那、萬一呢?萬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后喃喃而問,「你是要殺了你阿姊嗎?」
「阿母,你如何還未明白,若是藺稷連這樣的這條件都不願意答應,非要貪心地將全天下都伏在他腳下,而不顧阿姊死活。那不就說明阿姊所託非人。屆時我們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塊,亦無甚好說!」
隋霖觀太后神色,慢慢鬆開她,回來撿起地上筆墨絹布,重新放在母親手中,「阿母,快寫吧。早些寫我們便可以早點見到阿姊!」
【冀州是衛泰說了算,這裡是藺稷說了算,那還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幾個人說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這天下自然是合起來的好,分裂出來,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們大齊的百姓嗎?】
【現在退燒了,阿粼牙齒不疼了,臉也不腫了,母后莫再傷心。只要阿弟能一統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復回來,讓百姓有飯吃,有地種,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遙遠的回憶,當是剛把隋棠接回來時,她在這章台殿鑿牙填藥後,學習禮儀時說的話,此時縈繞於太后耳畔。
許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處又實在太少,便將她的一言一行,來回想念。此刻,恰到好處地想起來。
「不!」何太后倉皇扔掉了筆,「阿粼,她可能是希望天下一統的,她……」
何太后忽就又看見了那日隋棠在勤政殿被辱後,立時還擊的模樣,「你阿姊她或許比我們想像的剛烈,你這樣會逼死她的。我不要見她,不要她回來,不要……」
「你不讓她回來,死的就是我!」隋霖爬到母親身邊,扳過她的面龐,「你是父皇的皇后,是我隋氏的婦人,是天子的母親,隋氏是你的家,我是你最親的孩子,你為何不願?我不僅是你的孩子,還是你的君主,你是要背叛我嗎?」
「還是要、要……拋棄我?」最後的三個字,聲音極低極低,與從他猩紅的眼中滾出的眼淚一同落下。
【你是父皇的皇后!】
【是我隋氏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