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我……」
「聽我說。」他以目定住胞弟,「你阿嫂是在那年的四月里知道的,在這之前,我給了她一份和離書,想讓她離開是非之地,保她平安。她都應,字都落卷了,但又回來了,懷著身孕回來了。至此,便是這麼多日日夜夜,提心吊擔恐我發病,殫精竭慮照顧發病的我,還要想著怎樣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因為我們有了孩子……」
「我、並不是很討厭她。」
「你、朝臣、世人,總有人還不能完全同看常人般看待她,這是很正常的事。世俗的偏見,但凡存在,總是難以磨滅。」藺稷輕嘆,「但是,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你不僅不會討厭她,還會尊重她,愛戴她。」
藺黍抬眸他看。
「你會的。」藺稷笑道,「因為你阿兄的眼光很好,極少出錯。而你的眼光,多半不如我。」
藺黍眉宇間有些不服氣。
藺稷便又扣了下床榻,這會由鄭熙領帶,四個宮人抬來兩個箱籠。
箱籠放下,五人很快退去。
「從你府上尋來的,自己去看。」
藺黍起身去開箱籠,目之所及,冕旒冕冠,玄金一片。
「阿兄——」藺黍跪下去。
「閉上嘴不必解釋,誰幹的,是何心思,我比你清楚。撿個炭盆,自己拿出去燒了。」
藺黍雙手打顫,摸上箱籠,動作有些遲鈍。
藺稷揉著眉心,壓下嘴角,「你最好快點,等你皇嫂進來看到,你算是徹底落把柄在她手上了。」
漆黑夜晚,藺黍在帝王寢殿外的廊下燒掉了兩廂籠逾製衣物。
火光耀眼,然往來的宮人,侍疾的醫官,戍守的禁軍,都很有默契地繞過他,不聞不問,不阻不攔。
火苗舔起來,他的那一方天地生出暖意,驅逐他身上寒意。
寒意。
他又想起阿兄,回首隔窗牖看靠在靠榻上的人,聽他一聲接一聲的咳嗽聲,喘息聲,全部灌入他耳際。
於是,低頭回來殿內。
「過來。」藺稷示意他坐回榻畔,伸手指向另一頭,「坐那,把腿抬起來。」
榻邊案几上已經備下了溫水和足靴,藺稷探身絞乾巾帕,藺黍意識道他的意思,起身攔住。
「又不是沒給你洗過足。」藺稷將他腳底泥垢一點點擦去,費了他不少力氣,最後不免疲憊道,「自己再洗一洗,爐上備著水。」
藺黍雙眼通紅,「阿兄,接下來我該做甚?」
「出去,不必言及我,只說讓他們離開。」藺稷將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然後回來陪我。」
藺黍聽話照做。
於是,他在陪伴兄長的日子裡,先是聽聞外頭一復一日聚集官員,要求面聖,傳來後廷的都是人心不穩的消息,他幾次想要出去平息,都被藺稷攔下。藺稷說,你阿嫂會處理。他便看到那個砍斷王旗的女子,又砍斷了前朝最後的一縷血脈,看見她雙手鮮血淋漓,懸頭顱於城樓,置棺木於城門,平息躁亂。
然後繼續看一個個官員被帶入宮廷,是在城門口聚集的太僕令、右扶風、 車郎將、符節令、左都尉……很多很多人。聽他們一個個講述,蒙氏的幾位將軍是怎樣同他們信誓旦旦地保證,陛下已崩,皇后所為;怎樣和他們承諾,但凡梁王殿下上位,他們便可以代君行事,擇他們的女郎入後廷,選他們的子弟做高官,許低位的門戶以高官厚祿,許朱門高台亦封侯拜相,甚至裂土封王……甚至,他們說,梁王如今已經控制宮城。
「阿兄的眼光果然很好。」他看著皇后,對天子道,「我去料理了他們,但求放過阿喬,她從來都是勸阻,此間事宜什麼也不知道。」
然而藺稷並未准許。
他就著隋棠的手用完藥,看著忐忑不安的胞弟,笑道,「你懷疑了我妻子這樣久,我是讓她用行動證明的。所以你要我相信你的妻子,你也得讓她自個來證明。」
話入耳際的一瞬,藺黍最大的感受,竟是無力。
一種感同身受的無力感。
阿兄,是否也曾這樣無力,用言語無法讓手足信任他愛的人,方才這般出此下策?
是故,當蒙喬用蒙氏七顆頭顱來換他回家時,他終於滾下熱淚,明明有好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只與帝後跪首,「昭陽殿上話,永遠作數。來日,無論何人慾碰阿嫂與沛兒,都先需越過我去。」
……
長街燈火闌珊時,梁王府的後院的桂枝連理燈便亮了起來。
藺黍回憶前頭諸事,貼在妻子胸膛,「我聽阿姊的話,沒有再聽旁人的話。」
「是你長大了。」蒙喬撫他發頂。
「阿姊,他們畢竟是你族中兄弟,你要是覺得難過,不必抑著自己。」藺黍從她懷中退身,自己摟住她腰腹,垂眸道,「但請莫怪阿兄狠心。」
蒙喬低低笑出聲,「傻子,我謝他還來不及,怎會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