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讓我幫她脫鞋,倒夜壺什麼的。
好像使喚了我這樣好出身的小姐,讓高枝的花落入比自己更不堪的泥沼,她就能更歡喜,更快活。
我總覺得,像因娘這樣暴躁愚蠢,混混沌沌地活著,也沒什麼不好。
拿了賞錢就高興,挨了打就拿更弱小的人出氣,不去想明天怎樣。
我厭惡她,看不起她,卻又羨慕她。
第7章
沒幾年,因娘的眼角有了細細的紋路,脂粉遮不住疲憊的氣色。
春駐樓有了更鮮嫩的女孩兒。
因娘年老色衰,那些風流雅客已經不再來光顧,換成了粗魯汗臭的船工匠人。
甚至就連我,這個臉上長著大痦子的醜丫頭,也被鴇母調去給新的頭牌窈娘梳妝挽發。
我去因娘房裡拿剩下的東西,不料房門突然被一個滿身酒臭的醉漢撞開。
他揮舞著醋缽大的拳頭,嚷嚷著:
「因娘呢!讓因娘出來!說這賤人不在……我看、嗝!就是瞧不起老子罷了!」
我心下一驚,還沒來得及躲避,就被他從背後抱住。
「因娘,因娘,老子可抓住你了,讓我好好親香親香!」
他手背上都是粗黑的毛髮,熱烘烘的臭氣從後襲來,熏得我幾欲作嘔。
一瞬間,我腦子裡轉過好幾個能殺死他又不至於驚動他人的辦法。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扭頭看去,是因娘。
她的神情很複雜,有憐憫,有悲哀,有快意,有「終於如此」。
啊,她很高興吧。
高興於,我馬上就要嘗到她嘗了多年的苦楚。
我心裡盤算著,要衝因娘露出挑釁的眼神,讓她以為我在蓄意勾引她的客人。
她生性好強,又自恃美貌,肯定不願意輸給我這個醜女。
等她來搶,我就能趁機脫身。
可我還未來得及實施,她便衝過來一把將我扯開。
半委屈半撒嬌地偎到那烘臭的男人懷裡。
「死人!這麼丑的丫頭你也要,以後可別來找我了。被人知道,我因娘叫一個臉上有大痦子的醜丫頭截了胡,人家還怎麼見人哪?」
因娘年紀雖已大了,但風韻猶存,不是我這種痦子比眼睛還大的醜女能比的。
醉漢清醒了一點,見因娘為他爭風吃醋,自然十分受用。
因娘嘴裡捧著哄著,眼睛卻向我示意,讓我趕緊走。
我捂住衣襟,匆匆離開這間房。
把一切令我心神不寧的動靜盡數拋在身後。
第8章
自那以後,我好幾天沒見到因娘。
我坐臥難安,又想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又覺得這麼問會顯得很可笑。
其實我身在春駐樓,有這天也不稀奇。只是我討厭被人強迫。
再次見到因娘時,她穿著規規矩矩的深色衣服,一寸肌膚都沒有露出,直挺挺地被龜奴小廝七手八腳地從繩結上抬下來。
周圍的姑娘驚慌失措,有人高喊著「死人了!」,鳥獸般四散。
我渾渾噩噩地被人群擠開,腦子裡一團亂麻。
因娘死了?
她怎麼會死呢?
據我所知,她已經攢了不少錢財,甚至去年就在物色給自己贖身的人選。
她何必要尋死?
我眼前閃過她叉腰怒罵我的樣子,揪著我耳朵訓斥的樣子,嗑著瓜子看我擦地的樣子,在醉漢的毛手下把我用力推走的樣子。
最後這些生動鮮活的因娘都慢慢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
她怎麼能就這麼走了,我呆呆地想。
我還有一句多謝,沒跟她說呢。
第9章
我出錢買了些果子分發給丫頭們,不動聲色提起因娘的死。
在她們的七嘴八舌中,我慢慢拼湊出了事情的原貌。
施氏一族主枝的庶子,名施良。
河中施氏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在多年前的戰亂中舉家遷往南方。
施良途中病重,便被嫡母暗中拋下。
他欣賞因娘的才氣,承諾要帶她一起南下,到時因娘便是風風光光的世家夫人。
因娘就覺得,這時雪中送炭,必然能憑著恩義過上好日子。
和她有交情的幾個姑娘都勸過她,說齊大非偶,不如踏實本分找個小行商。
憑妓子之身想當世家夫人,這是何等的妄想。
因娘卻覺得她們看不起自己,一番爭吵過後,更堅定了要嫁施良的想法。
結果財物反被榨得一乾二淨,其中甚至還有她向其他姐妹借的銀錢。
錢到手後,施良便換了副嘴臉,整日避而不見。
因娘找上他,還被反咬一口,說她是想攀附世家想瘋了的瘋婆子。
還不上錢,又沒了贖身的指望,因娘一時想不開,搭繩子尋了短見。
她還是這個性子。我想。
所以她會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