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宴帝抬手拿了過去,看著筆跡詫異地望了衛銜雪一眼,然而這一眼之後,衛銜雪竟然又從坐中起來,他往前跪了下去,「還有一事……」
「衛銜雪有求於陛下。」他忍著疼痛低伏在地。
永宴帝將紙頁放下,「你且說來。」
衛銜雪深呼了口氣,好似是清了下嗓子,才慢慢開了口:「此案追根究底,當與戰事密不可分,數萬冤魂與生者心中難掩悲痛,非三年五載可以消除。」
往事不可追憶,可鍾礄恨意十年難掩,戰事帶來的禍患像是跗骨之蛆,生死面前鍾礄有錯,他被仇恨遮蔽雙眼似是瘋癲,可根源在於他的恨嗎?那數萬人葬送的戰事才是根源。
「衛銜雪自知罪孽深重,魂牽夢縈也不敢忘卻,今秋已過,隆冬將至……」
衛銜雪喉中聲音愈發啞然,像是被一刀一刀刮著嗓子:「懇請陛下開壇祭祀,告慰戰事中亡故百姓,罪臣願意親往祭靈,守壇贖罪。」
他磕頭下去,「望陛下允准。」
話音方落,衛銜雪忍不住咳音,他壓抑著跪在地上,像在發抖。
御書房裡一時靜若無人,香菸緩緩從爐中升起,散在空中了若無痕。
永宴帝注視著這個羸弱質子,他半晌才沉聲開了口,「好孩子……」
他注視道:「你起來吧。」
衛銜雪緩緩抬起頭,他額上的紗布今日除去了,一小道傷口被額前的頭髮蓋住,只剩臉色蒼白得像是白紙,可他站起來,渾身都透著明淨的堅韌似的,旁邊的小太監又扶著他入座。
永宴皇帝的目光還落在衛銜雪的臉上,仿佛想從中求證他這話的真心與否,可他一個人孤身在外,他能得到什麼嗎?
這孩子……
永宴帝道:「你來大梁也已有三年,如今是什麼年紀了?」
衛銜雪剛要開口,旁邊的啟禮遞了筆過來,他寫道:「過了今年就要十七。」
「十七……」陛下像是數了數年歲,眼神露了絲遺憾似的,「你這些年安分,在宮裡也住了些時日了,明年過了春天,就讓你出宮開府別住,也看看絳京城風物如何。」
衛銜雪筆尖一頓,詫異地回望了過去,「陛下……」
永宴帝和煦地笑了下,「這事冬日就給禮部交代下去,選個地方,賜你處宅邸。」
陛下眼中的衛銜雪放下筆,立刻往前拜謝下去,他沒開口,那一聲頭卻磕得結實。
額頭觸到地板,冰涼的疼痛往衛銜雪腦中灌,可他真心地在那最低處笑了一笑。
*
事情了結如同快馬加鞭,衛銜雪修書一封,讓降塵孤身帶著書信先回了燕國。
久不還鄉,衛銜雪不知道他那位父皇對他可有過分毫的思念,但他也只能在書信里言說未能膝下盡孝的遺憾,也小心謹慎地懷念了他已經過世的母親——倘若他只能在父親那裡占據一丁點位置,那一定是因為他的母親。
情誼是真,但衛銜雪心虛地埋怨了自己,母親離世,他只能利用燕明皇那點憐憫,給他將這個謊圓上,畢竟使臣客死他鄉,他的話那位明皇后決計是不會信的。
燕國與大梁不同,母族的權勢時常可以動搖皇位,陛下與皇后像是在共守天下,因而當初出兵的命令,燕明皇衛懿還未下令,就有了皇后的旨意屠了邊城,後來也是明皇后送衛銜雪去梁國當質子。
這事橫亘在夫妻之間,哪怕衛銜雪是個無足輕重的庶子,也依舊能挑動陛下忌憚的心思。
本來不用這麼麻煩,但是這次張隨死在眾目睽睽之下,那些跟來的侍衛不能守口如瓶,事情就瞞不下來,只能借燕皇陛下的口先有了定論,才能堵了皇后那邊發作的心思。
此信送往燕國,世人知道張將軍前往梁國勞苦功高,卻水土不服身死異鄉,為此梁國親自派了人送些回禮,也算圓了兩國你來我往的「交情」。
只是那些自大梁歸國的使臣護衛,離境便遭來去無蹤的山匪突襲,世事無常一般屍骨埋進了黃土。
不知是誰動的手。
兩月之後,絳京城中築起了高台,陛下下旨大興祭祀,告慰先靈,大梁建國至今不足兩百年,每一個皇權踩著前朝與眾生的性命堆積起來,而今不計其數的香燭擺上祭靈台,繚繞的菸灰順著晚秋的寒風卷遍了絳京城的街道。
大梁的冬日來得早,京中的法事做了足日的四十九天,北風呼嘯著刮來的時候,一輛馬車從宮門駛向了祭靈台,京城的眾多視線中,那個人人說起來惡名昭著的燕國質子,一步一步叩首上了高台。
那一日天地蒼茫,寒風催著商戶把門都掩上,厚厚的積雲里露出一線黑雲壓城的陰鬱來。
可許多人都圍過來看著熱鬧,一道注視著那個質子在昏沉的天色里跪在高台上。
周遭香火繚繞,他孤身一人,白色的衣衫更顯得單薄幾分,可他巋然不動似的,謙卑地跪在萬千死去的魂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