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娘子們聽到長公主要下車步行,一個個像放出籠子的鳥,端重而雀躍地下車,好奇地朝街上張望。薛月霏也跟來觀燈,她今日自薦為妾失敗,覺得丟了顏面,一點都不想和謝家小姐們同行。她藏在車廂的影子裡,對表姐妹的呼喚置若罔聞,仔細在人群中尋找謝徽:「我身體不適,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表哥呢,他在哪裡?」
丫鬟扶著薛月霏,陪她找了好一會,忽然指向前方:「娘子你看,那位是不是大郎君?」
薛月霏瞥到熟悉的身影,眼睛霎間亮了,但光芒隨即黯淡下去,因為她在謝徽旁邊,看到了一個堆金疊玉、裙裾及地的華服女子。哪怕沒看到正面,光憑背影也能讓人相信,這定是位美人。
此人是誰,無需贅言,自然是謝徽律法意義上的妻子——趙沉茜。
此刻,謝徽和趙沉茜站在街上,相對無言。謝家女眷難得出門一趟,並不希望謝徽跟得太緊,反正侍衛會暗中保護她們,謝徽就沒有去打擾姐妹們逛街,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陪趙沉茜。
兩人置身熱鬧的上元燈會,卻無話可說。謝徽默了一會,問:「方才你為什麼不同意納妾?」
趙沉茜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道:「我沒有不同意,只要你自己想,隨時可以領人進門,無需知會我。」
謝徽輕輕笑了聲,所以,他究竟在期待什麼呢?謝徽刨根究底問:「那你為什麼要阻攔母親和祖父給我安排人呢?」
為什麼呢?趙沉茜其實也想問自己,說到底這是謝家的家事,謝徽都不介意長輩插手他的私生活,她何必惹一身腥?
可能只是風吹過燈火的那一瞬間,她在謝老太爺身上看到了先帝吧。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卻被當權者視為左右局勢的籌碼,連感情都可以放上賭桌利用。
她忍不住為謝徽感到悲哀,忍不住在這一次挺身而出,制止謝老太爺擺弄孫兒的情感。
她終於能說出那句遲到了八年的,「我不同意」。
「你就當我難得有良心一次吧。」趙沉茜語氣淡淡,說,「飯桌上的話只是個名頭,你喜歡誰,想娶誰,全憑你自己做主。你要是確實看中了你的表妹,改日我帶她進宮走個過場,讓宋知秋給她寫一封懿旨,無需驚動我娘,就能讓她變成太后欽封。這樣既能堵謝家的嘴,不用擔心以後她受欺負,你也不用背不孝不忠的罵名,再面對類似的事,也有藉口轉圜。」
謝徽拳頭已不知不覺攥緊,回眸緊緊盯著她:「你就這麼想讓我納妾?」
方方面面都替他考慮好了,賢惠的像一尊沒感情的木頭人。
「不是我想不想,而看你想不想。」趙沉茜平靜地提醒他,「駙馬,謝家幾位娘子走遠了,你該去前面照應她們。」
謝徽卻不動,固執地盯著她,問:「如果今日是容衝要納妾,你也是這樣賢德大度嗎?」
趙沉茜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名字,她嘴角微抿,頓了下,冷淡道:「你提他做什麼,和他有什麼關係?」
「你在生氣?」謝徽發現自己連情緒都控制不了了,他只能讓自己的聲線極盡冷漠,來掩蓋冰層下的驚濤駭浪,「你至今珍藏著他送你的風鈴,而我僅是拿他假設一下納妾,你都會生氣。趙沉茜,我們已完婚四年了,他也已經失蹤八年了,你還要這樣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我從未沉溺於過去。」趙沉茜也莫名激起火氣,冷冰冰道,「是你分不清過去和現在。謝相,我府中還有事,就不陪你們觀燈了,先行一步。」
趙沉茜說完,轉身就走,髻邊的紫晶簪折射出一道冰冷美麗的輝光。她走得毫不猶豫,謝徽甚至從她背影中看到了急切。
謝徽默然望著她衣擺飛揚,環佩相擊,頭也不回匯入人流中,不曾遲疑哪怕一瞬。他垂眸苦笑,第一次發現原來身心俱疲的時候,僅是勾起嘴角都要耗空全身力氣。
趙沉茜乘著怒走出一段路,玉佩上防撞法印接連亮起好幾次,她才終於冷靜下來。暗衛見長公主停下,小心翼翼上前:「殿下,燈……還要觀嗎?」
趙沉茜深吸一口氣,暗暗責備自己今日怎麼了,為何如此沉不住氣。她靜了靜,道:「來都來了,豈能空手而歸。你們下去吧,我自己走走。」
暗衛應諾,眨眼就消失在人潮中。趙沉茜獨自一人站在煌煌燈火下,很快就吸引來許多注意。一個商販壯著膽子上前,笑道:「娘子在等人嗎?拿一盞燈吧,這是用鮫綃做的美人燈,遇水不濕,終年不滅,只要拿上這盞燈,哪怕對方在千里之外,也能循著光找到你。」
趙沉茜垂眸,看向那盞走馬燈。燈上繪著精巧的洛神圖,旋轉起來如仙人起舞,美不勝收,普通女子看到肯定會走不動道,但趙沉茜不同,她身為公主,又接連和白玉京、雲中城兩大仙門結親,見過不少珍寶。她一眼就能識出,這盞燈上用的是蘇州宋錦,絕不是鮫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