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沉茜說完,當真頭也不回地走了。小桐掃過蕭驚鴻,默默為他祈禱了一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他身下的石頭搬走,不要再加重他的傷勢,然後,就快步追著趙沉茜而去。
沙灘上人聚了又散,各奔東西,宛如命運。周霓迎風而立,將長劍舉至面前,兩條劍穗被風揚起,宛如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周霓默默在心裡喊,師兄。
可是這一次,師兄不會再回應她了。
她想到在蜃夢邊緣,她引動師兄的劍招後,其實跳下去就能脫夢離開。但她不捨得走,一直等在城牆上,就算生死相隔,至少,讓她見最後一面。
她等了許久,宋玟才姍姍來遲。他依然扣著黑兜帽,遮住了面容和表情。
周霓上前,為他摘下斗篷。她觸碰到帽沿時,他似乎躲了下,周霓看向他,說:「如果你介意,我就不看。」
就像十八年來每一次,師兄總是退讓的那一個,無論她的要求有多胡攪蠻纏。周霓摘下兜帽,看到一張半妖化的臉。
他的眉目俊朗如常,可是臉頰側、脖頸處已長處細碎的蛇鱗,血管已經成了青紫色,可見蛇毒之重。周霓一直忍著沒哭,看到他的臉時,她再也控制不住,滾滾落下淚來。
她相信師兄堅持了很久,實在熬不過去了才放棄抵抗,凝聚畢生功力,化成一劍。如果她能早些出門該多好?可是周霓也知道,多半是師兄死後,那隻蛇妖才重新開島,她即便早早出門,也無法找到蓬萊。
命運就如此絕情,一定要將師兄從她身邊奪走嗎?
夢境坍塌的最後時分,師兄告訴她,劍譜的後半段他整理好了,放在桌子右邊第二個柜子里。師父偷偷把酒埋到了菜地里,如果他再大晚上去菜地,多盯著他些,不要讓他再喝了。
周霓聽到這些詳細瑣碎,仿佛是家常閒話的遺言,幾乎崩潰:「你就和我說這些?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嗎,我千里迢迢追到海外,就是為了聽這些話嗎?我還不如不來呢!」
宋玟看著她笑了,說:「阿霓,別哭。如果你追過來,說明小師妹長大了,我很高興;如果你不來,說明你開始了新生活,我更高興。以後我不在,你要撐起周家,好好照顧師父師娘,如果遇到喜歡的人,一定要全心全意嫁給他,不要再想我。我在錦繡閣為你定製了一套嫁衣,應當已經做好了,只要你去店裡報出名字就能取。你們成婚時,記得將婚書燒給我,如此,我才能安心去投胎。」
周霓看著他,眼淚簌簌落下,他收到她的婚書才肯投胎,她連期待他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錦書斷絕,陰陽兩隔。他寧願被折磨而死也不肯讓殷夫人近身,她以為他的遺言會是海誓山盟、轟轟烈烈,沒想到,就是再日常不過的囑咐。
然而,正是因為足夠細節,足夠尋常,周霓才覺得崩潰。他依然記得家裡每一件瑣事,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師妹的劍譜,師父的酒,沒有取回的嫁衣,他親手安排的一切,唯獨他看不到。
「為什麼?」夢境馬上就要坍塌,但周霓不肯離開,執著問他,「你和我說過,活著最重要,你不介意所謂清白。如果我獨自遇到北梁人,打不過時就以安全為重,其他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緊。你告訴我那麼多遍,為什麼你自己做不到?我也不在意清白,順從了殷夫人又如何,只要你能回來就好。」
宋玟一直專注望著她,仿佛知道,看一眼就會少一眼。在婚禮前夕,不得不丟下他從小教到大的師妹,宋玟才是最遺憾和痛苦的。若他能離開,或許會不顧一切,可是他偏偏知道,他離開不了。就算順從了蛇妖,她也會將他殺掉。
命不由己,他的愛,就成了他最後能堅守的東西。宋玟的目光悲傷而溫柔,說:「阿霓,有些東西比命更重要,無關愛情,而是自由意志。我愛你,就是我的自由意志。」
宋玟趁周霓不備,將她推下城牆,向現實落去。哪怕這種時候,他的動作依然是準確而輕柔的,周霓不受控地向下墜落,拼盡全力想抓住他,然而,他只是站在轟然倒塌的城牆上,含笑目送她遠去。
現實和夢境交錯的邊隙,她聽到低低的吟唱,最開始是師兄的聲音,最後,變成海獸空靈優美的歌聲:「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有所思,在大海之南。我願意將最珍貴的東西贈送給你,雙珠玳瑁簪,飾以明玉環。聽說你有二心,我立即拆碎它,搗毀它,燒掉它!燒掉還不止,我還要將灰揚到風裡!我發誓,從今往後再不思念你,永與君絕。
這是周霓第一次從街坊口中聽到師兄以後要做他們家的上門女婿時,特意抄的一首詩,跑過去威脅他。她聽慣了窮小子娶恩人的女兒,最後功成名就、拋妻棄子的戲文,很擔心師兄也變成這樣,特地前去敲打他。
那時,她為了表達自己的警告,一邊念這首詩,一邊當著他的面,將一隻枕頭砍成碎片。師兄也是像現在這樣,笑著看她,等她發完瘋後,俯身歸攏起枕芯里的草藥,第二天清洗、晾曬過後,重新縫成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