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裡一直迴響的還是穗歲睡過去之前,喃喃念叨的一個問題:「禾山,如果我做了讓你失望的事情……你還願意陪著我嗎?」
後神時代,神與人之間的紐帶斷裂,禾山的父神伏皇明降自他很小的時候便與他說,如今的神族眼中,裝得下山川湖海,但不可看芸芸眾生。
那時的禾山不理解,他曾在上古神界流傳下的神言古籍中看到許多文章,規勸神族不可蔑視蒼生,要容天下大義,憐憫眾生之苦,不得拘泥於一人。
為何他的父神要和他說,蒼生也好,一人也罷,都和他無關呢?
或許是因為他連自己的身體和神相都控制不好,才沒有資格憐憫天下生靈。
他的靈力愈發躁動,神相之力更加難以馴服,可禾山最終還是決定以自損元神的方式走出神界,鎮壓鮫魔,干涉了人界的命運。
也因此迎來了眾神對他的懲罰。
但在禾山走出神界,跌至孽海的時日裡,他未見蒼生全貌,卻在眼裡裝下了一個人。
無論是神言古籍,還是父神的教誨,禾山都知道他現在所做的都是與他接受到的教育,是背道而馳的事情。
可是禾山又覺得,他現在不是九重天上神界的黎岄,很快就要煙消雲散在孽海深處,肩上沒有背負著神族的命運,那任性地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算不得違逆天道。
「穗歲,你是怎樣的人,於我而言都不重要。」禾山輕聲道,「禾山眼中,只你一人。」
只救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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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山的頭髮原本只是發尾處微微泛白,穗歲再醒來之後,那白色都快攀爬到一半的位置了。
除非他刻意用靈識去探,平常時間裡,除非湊得很近,不然禾山已經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了。
在她昏睡過去的時間裡,禾山其實一直在幫她療傷。如今皮肉傷都已經好全,骨頭也被續了起來,可是穗歲仍然覺得手指不甚靈活,哪怕只是輕微地碰到什麼都疼痛難耐。也不知道是那銀棒另有什麼玄機,徹底損了她的經脈,還是她從心底生出了對刑罰的畏懼之心。
但無論如何,穗歲覺得她的手再難回到過去了。
醒來後不久,穗歲把一件竹青色的長袍從櫃中取出,遞給禾山:「本來還想再根據你的身形調整下針腳,現在看來不行了,你就將就著穿吧。」
穗歲被四夫人叫走之前還覺得袍子做得有些小了,沒想到禾山穿上卻是正正好好。
他怎麼又瘦了。穗歲心想。
以前穗歲在宮內的時間總是對著些形狀怪異的石料敲敲打打,禾山坐在一旁看,現在穗歲手不敢再動,兩個人之間就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
「忽然覺得壽命太長並不是一件好事。」穗歲與禾山說,「你們得忍受那麼多無聊的日子。」
禾山側頭回想了一下:「我從前其實一直很忙,日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但那些沒有神力的神族之人每日也都過得不錯,大多尋了些自己喜歡的事……」
他忽然想起穗歲現在做不成她喜歡的東西了,這話說得有些戳心窩子,禾山就收了話音。
他正欲道歉,卻看到身前的穗歲嫣然望著他,沒有任何生氣的意思,就道:「你覺得無趣,我就和你說說神族的事情吧。」
禾山告訴穗歲,九重天上的後神界其實和凡間差別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在神宮運行世間萬物的就好比人間的官員,沒有神力的就尋個地方耕種裁衣、吟詩奏樂。神界亦有靈石流通,用以交換各類靈物或小玩意兒。若是沒有什麼喜好也想賺取靈石的,去各大神宮做神侍,也能領取一份固定的俸祿。
穗歲搖了搖頭,心想:這不一樣。生計所迫的勞作,和沒有溫飽之憂後的閒情逸緻,怎麼可以相提並論呢?
可等禾山停頓下來,等著她把心中疑問說出來後,穗歲卻說:「無事,你繼續說。」
然後禾山又說,神界的草木皆有靈力,對天生的神族而言並無太大作用,但從前對於那些人身受封的神官而言,這些有靈力的草木做成的食物是可以增補靈體,淨化神骨的。傳聞人間有大造化的修士,上古神界得了天道旨意後,會有專門的真神將這些靈果賜予人族,有助於他們修為增長,早日登上神界。
當然現在的修士已經不需要靈果,也不稀罕做神了。
禾山還說起神宮的建築不似人間王宮,大多用濃重的色彩來強調尊貴無上的地位,無論是主神王宮還是萬象神宮,大多都以白玉色為主,用星辰或彩霞的光輝作點綴。
「我未曾親眼見過人間宮宇,只在景象中觀摩過一二,確實金碧輝煌,奢華至極,但私心還是覺得神界那些素雅的顏色更好看些。」
穗歲:「我的思緒受眼界所限,你說的瓊樓玉宇,我一概想像不出。」
「等你出了孽海,會有機會見到的。」
這對穗歲而言實在是異想天開了。穗歲下意識地想反駁,可看著禾山異常認真的表情,卻無端覺得這些遠在天邊的事物,她也不是不可以肖想一下。
好像只要是禾山說出來的話,她都能沒有理由地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