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闆倒是不急著答,推出一支煙叼在嘴裡,點燃,隨著一陣柔和的吞咽感將霧氣捲入肺葉,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吃上一頓正兒八經的飯了。
「謝謝,」吳橋一吐煙氣,背靠在露台的欄杆上笑道:「這回多謝你。」
「說什麼這麼肉麻,」Jimin也笑一下,「講正事,下個月初我要回國了。」
「好,」吳橋說著又吸了口煙,煙霧緩緩從他的口鼻中吐出,「喪儀的事,我馬上幫你安排。有什麼要求,你說。」
金先生卻苦笑一下:「你這麼問,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犟什麼。」
「想不明白就別想,說你想說的。」
吳橋叼著煙,用胳膊撐著護欄,仰起頭像倒吊人那樣看落日,肩頸放鬆了,就是胃有點不舒服。
天地倒懸之間,日之將落和人之將死,又有何分別?
「你啊,」Jimin嘆了口氣,卻不似苦惱,反而像是鬆了口氣那樣接著講道:「我母親其實一直都沒有放下過。我和你說過吧?我外祖其實是有傳承的道醫世家。」
吳橋嗯了聲,示意他自己有在聽。
金Jimin的外祖父有一間不小的道醫館,有別於中醫,道醫由於吸納傳統符籙、祝由術的原因,在現當代社會反而因其神秘學色彩更不易傳承。
但事實上,就算是中醫也早就式微,更何況道法呢。
依靠精密儀器監控,將生命體徵量化為數值表現的西方醫學在各個方面都更符合當今時代快節奏、高質量的需求特點。
Jimin說:「但我母親當年是想要繼承外祖衣缽的,她想學道學醫,想在杭市道醫館開設自己的就診窗口……但祖父不同意。」
「為什麼?」吳橋聽著也皺起了眉,一臉嚴肅地直起身。
別說道醫了,眼下學中醫的後生都只剩寥寥,既然難得遇上希望傳承的孩子,還是自己子女,為什麼會不同意呢?
Jimin又嘆氣:「傳男不傳女,女人有月經,污糟,祖師爺不歡喜。外祖父顛來倒去說的,都只有這麼一句話。」
什麼封建糟粕……
吳橋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只能又吸了口煙,細膩醇厚的煙浸潤在口鼻腔隙之間,他卻平白品出了一點苦味。
「後來是我那位舅舅繼承了道醫館,幾十年前,母親高考時填報的志願被祖父從臨床醫學改成了心理。」
金先生說著咔噠也點了支煙,「心理學,幾十年前,國內有誰知道這學科?也難為醫學院開設,叫我母親還能在醫學院四年,一畢了業就跑去了國外,幾年後讀了研究生和博士學位,再也沒回過杭市。」
奇怪的是,不知道是基於一種甚麼樣的心理,她在兒子出生之後,卻又把Jimin扔回杭市跟著外祖父生活過幾年。
也不知道是因為外孫終究是外人,還是金Jimin真的實在沒有慧根,老先生倒也從來沒有教過他任何與道醫符籙祝由術相關的東西。
但外祖父對他很不錯,除此之外,很疼愛他,Jimin無法否認。
人的情感是很複雜的,無法一言以蔽之。母親的恨和愛,他的恨和愛,最終都在十歲那年跟著蕭山國際機場的航線一起離開杭市飛過黃海而徹底消散乾淨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心理學?吳橋笑了一下。
別說幾十年前,就算是現在,學心理的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難為她能給自己掙出一條錦繡前程。
吳橋甚至不敢想,如果當年叫金Jimin的母親繼承醫館,現在又會是怎樣的一幅景象呢?
「不過,」金先生話鋒一轉又笑道:「不過那位舅舅似乎也並沒有落得什麼好果子吃,這次之所以會在杭市停這麼久,也是因為他說什麼都要把外祖留下的道醫館關了。」
「關了?」吳橋疑惑:「為什麼?」
「財產嘛。」
Jimin吐了口煙,「為了點遺產爭執不休,其實這麼說也沒錯,外祖的遺產都是留給舅舅的。這麼做沒錯,我母親二十幾歲就離家,根本也不想要什麼錢財珍寶。只是那個醫館,只有那個醫館,母親說什麼都想留下……可那也是外祖留給舅舅的遺產。」
原來是這樣,吳橋恍然大悟。
一生不可得之物被他人棄之如敝履,任誰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吳橋也有些猶豫:「我們能怎麼幫你呢?」
再開辦一場法事好像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先人遺囑受公證具有法律效益,並非他們這些個神棍道長出來說三兩句就能更改的。
「我也不知道,」金Jimin的語氣有些失落,「有什麼用,其實我根本也不知道,先做了再說吧。」
茫茫,人生茫茫。
吳橋也沉默了片刻,連煙屁股快要燒到手指都沒注意到。
「你……」
他剛想開口卻發現手上的煙被人截走,吳橋抬眼一看,是許師憲。
「你怎麼過來?」吳橋說著把手機話筒拿遠,「許哥,勞您辛苦,想想辦法。」
許師憲按滅了煙,他其實一直聽著吳橋他們講話,於是只搖了搖頭說:「我又不是律師,能有什麼辦法?」
吳橋笑了一下,「不是說這個,盡人事聽天命吧。收人錢財、衷人之事、替人解憂,是我們殯儀經紀人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