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屍之中,唯有那具含著桂花糖霜入殮的年輕女屍與眾不同,她是吃脫粟飯之類粗糧長大的平民,牙齒磨損很嚴重。
吳桂兒,這個失蹤了半個月的年輕女子,如她親人所猜測,確實被藏在蟾光寺中。暴力扼殺她的兇手,就是她的丈夫,還俗僧人吳觀澄。扼殺時極為用力,導致她死後脖頸上還殘留著畫師指甲內的顏料。
那麼又是誰殺死了觀澄?
強迫眾屍「張口說話」之後,也該去問問第一具出現在盂蘭盆夜的屍體,讓它吐露「肺腑之言」了。無聲無息潛入歸無常殿後面的罩房,韋訓熄滅香爐,點燃了油燈。
觀澄膨脹變形的巨大屍體依然躺在石灰坑內,散發出陣陣腐爛惡臭。韋訓靜靜地注視了片刻,捲起袖子,道一聲「叨擾了」,彎下腰,使殘燈手把屍體開膛剖腹,將內臟一件一件取出來查驗。
倘若當時第一次見這屍體就動手,當場破解迷案,也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了。但他不想在寶珠面前暴露本性染上一身屍臭,惹她反感厭惡,故意逃避驗屍,終於導致現在的困境,可謂自作自受。
觀澄的肺臟腫大,充滿胸腔,內里全是泡沫,確實是溺死無疑。與其他溺屍不同的是,他的口腔內部到咽喉五顏六色,有許多毒質腐蝕產生的潰瘍。這畫師死前的種種瘋魔錶現,不過是他經年累月被顏料毒害產生的精神反應。
韋訓回憶那個漫長扭曲的噩夢,回憶自己在幻覺中掐在「寶珠」脖子上的雙手,感同身受,徹底理解了觀澄的死因。
他在幻覺中看到了浮屠頂端,六臂天魔,禁軍送葬和陵寢地宮,情形雖然詭異,其實都是往日見過的景象。畫師觀澄所見幻覺應該與他不同,可能更加光怪陸離,但同樣扭曲駭人。
可惜的是,他克制殺意放手了,而觀澄在中毒後的恐怖幻覺之中,親手扼死了吳桂兒。等到理智略微恢復,看見愛妻慘死在自己手上,觀澄無法接受,徹底發瘋,由此墜入魔障。
但那瘋魔是有跡可循的。
世人崇尚厚葬,為此耗費巨資。觀澄身為學徒囊中羞澀,無力為妻子準備優良的壽材和陪葬品,乾脆鳩占鵲巢,將她收殮進豪門停靈在蟾光寺內的靈柩內。
買不起貴重的香料和珠玉飯含,便在棺中撒了許多干桂花,又在她口中放入平日吃不上的珍貴糖霜。種種細節,展示出來的是愧疚和愛意,而非仇恨。
其後,觀澄瘋狂在寺廟內各處繪製《九相圖》,這是一個瘋子在絕望中的自救行動。
他相信師父曇林所說,九相觀修行具備「驅心魔、破迷障、療驚怖」的作用,令人破除皮相執著,不再沉溺於外貌的迷惑。繪製想像中桂兒逐漸腐爛的圖像,是想藉此驅逐心魔,可是繪畫能去除人對皮相的執著,卻不能斬斷他對世間唯一至親的愛意。
最終,九相觀沒能拯救他絕望的內心,觀澄無法忍受親手殺害桂兒的罪孽感,自溺於放生池中。
這個天才的瘋子畫師,生前最後一件事是繪製《地獄變》水畫,將身體置於正中,詛咒自己永墜地獄,不得超生。
韋訓再次查看他的雙手手腕,沒有掙扎的摩擦痕跡,有強烈自毀傾向的人,自殺時能夠克制自己的求生本能。那幾根用於包糖的細繩,只是為了將自己的身體固定在畫面中間位置而綁上的。
溺死之屍,三沉三浮。當屍身脹滿氣體從池底上浮,細繩已經被水泡爛,失去了固定的作用。
失去理智的觀澄以自己屍身充實這幅幻術水畫《地獄變》時,無法精準算到上浮的時間,更不可能考慮到盂蘭盆節來參加法會的人群會因此形成踩踏慘劇。或許因為大家在放生池裡放河燈的行為擾亂了水體,才在那個關鍵的時刻讓屍畫上浮。
韋訓摸索著從屍體敞開的喉嚨里掏了一把,裝進隨身攜帶的皮囊里,站起身來。
觀澄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三天,往香爐裡面投毒的人必不是他。
離開之前,韋訓感到視線很是模糊,夜視能力大大下降了。他往牆上的安魂鏡中掃了一眼,發現鏡中人臉上罩著一層青氣,雙目充血猩紅。神智雖略有恢復,但體內所余之毒還是改變了容貌,看起來格外兇殘暴戾。
連開十幾棺,又徒手把吳觀澄掏了膛,整個人散發的氣味跟腐屍沒有區別。看來無論生前死後,人總是無法逃避自己的出身,和牙齒一樣,往日生活的痕跡,一點一滴蝕刻在身體和靈魂中。
敵人……應該有三個。
他走出停屍的罩房,準備向眼前的歸無常殿進發,中途被一個高大魁梧的僧人攔住了。
「我看見罩房裡有人點了燈,想著應該是你。」觀川面無表情地說。
看來這是今晚的第一個,韋訓想。曇林稱呼這種人叫什麼?三毒貪嗔痴,憤怒衝動的嗔魔。
韋訓開門見山質問:「你們把楊芳歇藏在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