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傳來李元瑛的輕笑聲,厲夫人臉上也泛起笑容,嗔怪道:「郎君未得病前,亦是擊鞠高手,能馴服烈馬的。不過要說根基底子,確實是公主更好一些,郎君畢竟胎元不足。」
李元瑛生於戰亂年間,貴妃懷胎之際飲食不周,他生下來瘦瘦小小,逃難途中連個奶媽都尋覓不到,是薛貴妃親自哺乳撫養,此等情形莫說在皇室中絕無僅有,即便是許多富戶的娘子都沒有如此辛勞的。
及至寶珠降世時,梁王已然登上帝位,貴妃錦衣玉食養在深宮,才孕育出一個飽滿如珠的嬰兒。正因為自幼生活在母親身邊,兄妹二人與生母的關係比其他皇室母子親近得多,兄妹之間的感情也更深厚。
家令插話道:「公主向來最愛駿馬,怎麼會騎著一頭驢?除了楊主簿和你師兄,她還有別的護衛嗎?」
霍七郎道:「有個最小的師弟,是個沒成年的小沙彌,此外就沒有別的隨從了。我這一路換了五六次馬,不趕時間的話,確實是騎驢更便捷穩當。那個姓楊的老丈日常穿白衣,打扮成商人模樣,趕著一輛牛車,也沒有騎馬。」
李成蔭讚揚道:「楊主簿如此低調,想必是為了隱藏身份保護公主。」
厲夫人嘆息:「公主在宮中時奴婢如雲,如今僅有二三件衣裳,身邊一個婢子都沒有,不知道她日常如何梳頭穿衣,真是太委屈了。」
霍七郎回想當時相處,寶珠的花銷穿戴皆是富裕人家娘子的水準,誰知在皇室眼中,竟已到了委屈的地步。或許在皇宮裡,這些人都需得打造個金殼子裝起來吧。
入府之後,至今沒有見過韶王的面,雖說病中,藏得比閨閣娘子還嚴實,人少言寡語,聲音卻很動聽,不知到底長什麼模樣。想起寶珠說她全家只有一個美人,應該是指薛貴妃孕育的三兄妹,倘若長子被皇帝連累了容貌,就實在浪費了這把好嗓子了。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聽到房頂上傳來群鴉悽厲的鳴叫,緊接著門口的內侍尖著嗓子大聲宣告:「王妃到!」
家令立刻起身,示意霍七郎趕緊站起來,並豎起手指提醒她切勿亂言。
內官通報之後,打開大門掀起軟簾,一位身量苗條的年輕女子款款步入室內,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服色和首飾頗為素淨,一張小巧的臉上五官平淡,未施脂粉,只淡淡地描出一對婉順的峨眉。
四名婢女緊隨其後,其中三人各自捧著扁扁的桐木盒,另有一人手裡收著把大油紙傘。霍七郎記得方才還是晴天,特意往外瞧了一眼,卻未見下雨的跡象,心中不禁略覺疑惑。
崔王妃儀態端莊,步態輕盈地走到屏風前襝衽行禮,柔聲道:
「妾令容拜見郎君。聽聞郎君貴體有所好轉,可稍進飲食,特來探望。」
厲夫人和家令向崔王妃行禮,但互相間並未交談。王妃的婢女欲將盒子轉交,但室內沒有別的僕人了,遂將三個盒子打開,內裝男子日常服飾,由里至外般般俱全。崔令容接過一盒,恭敬地雙手奉上。
霍七郎見這位王妃雖然容貌不出眾,但雙手生得很漂亮,修長如春筍,指尖圓潤,沒有留長指甲,只是不知為何略顯紅腫,好像做過許多漿洗縫補的家務活,對她這樣身份尊貴的女眷來說,稍顯粗糙了些。
厲夫人雖不喜崔王妃,但應有的禮儀必須具備,稱讚一番後,從崔令容手中接過桐木盒,端到床榻邊讓韶王過目。
李元瑛淡漠地說:「王妃操持家務辛苦了,以後做衣裳的活計交予婢女即可,我恐怕穿不了多少了。」
崔令容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再開腔已經有些許哽咽之意,道:「郎君的起居飲食皆由厲嬤嬤照料,妾所能做的也僅是針線上的幫扶,懇請郎君莫要再拒絕此事。」
李元瑛冷冰冰地道:「幽州氣候惡劣,並不養人,你亦是體弱多病之身,不要再繼續耽擱了,趁入冬之前,回長安去吧。」
崔王妃神色一凜,咬緊牙關,斬釘截鐵地道:「妾不同意和離。若強要妾離開幽州,除非義絕。」
家令李成蔭知道去年韶王收到赴幽州就任的詔書後,曾向崔王妃提出過和離,讓她斷絕關係回娘家以免受牽連,但崔氏堅決不肯,一定要跟隨到幽州來。
當年二人成婚時,崔令容的父親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乃是支持李元瑛的力量。然而崔相年邁,三年前病故後,清河崔氏見風使舵,崔令容的幾個叔父、兄長與韶王府漸行漸遠,甚至有人改投魏王門下,堪稱背信棄義之舉。
因朝政結合,又因朝政反目,這兩人感情不睦,大半緣由自這個背景。然而無論李元瑛如何冷淡疏離,崔氏都不肯和離,來到幽州後的生活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她仍堅持履行妻子的部分職責,旁人看著也頗有些可憐了。
崔令容陳請道:「妾雖無寵,但並非善妒之人,請郎君將景氏接回府中,妾絕不敢有半分阻攔,必以禮相待。」
李元瑛不為所動,言簡意賅地道:「我自有打算。王妃請回吧,我累了。」
厲夫人走出來向崔令容行送客禮,因為身邊侍女和內官都在外面,便向霍七郎遞了個眼色:「去幫忙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