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匠人驚疑不定,顫聲說:「那不就是你自己?」
韋訓無暇解釋,「波」得一下硬生生將一隻銅釜拍扁了,「再好好想想!若有虛言,讓你人頭如此釜!」
那匠人意識到這武瘋子可能在尋人,絞盡腦汁思索了片刻,說:「剛才有個身材瘦小的漢子,穿灰色短打勁裝,扛著一大捲毛氈從此經過,跑得飛快。」說著指出方向。
韋訓生怕再次被騙到錯誤方向,連續逼問過幾戶路邊擺攤的商販,與兩名街邊乞討的乞丐,確實有人見過那個肩扛毛氈的灰衣人從此經過,朝南邊跑了。問及毛氈長短尺寸,正好能裹著一個人。
得了這條線索,韋訓背負十三郎,一路向南追蹤,從慈惠坊追到通利坊,一直追到一條死胡同里。
巷子盡頭是一家賃驢的店肆,院子裡臭烘烘的,拴著四五頭驢,牆角堆積著劣等鞍轡和餵驢的稻草。店主倒斃在室內,除了一條不停吠叫的狗外,店內再無其他活物。
韋訓一進屋內,眼神瞬間直了,牆邊散落著幾件不該屬於此處的精緻衣物:是寶珠今日所穿的襦裙,以及貼身的袔子與褻褲。連同裝著瑞龍腦的香囊一起,被丟棄在骯髒的夯土地板上。衣衫上還殘留著香氣,她就這麼被赤裸裸地擄走了。
窗戶虛掩著,韋訓伸手推開,發現此處直通南市。
窗外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上千間店鋪和數萬民眾擁擠在這兩坊之地上。南市以外,是擁有一百零三坊及五十萬民眾的洛陽。一個人消失在一座巨型城市裡,就如同一滴水流入了大河。
一陣眩暈襲來,韋訓耳鳴不止,背著十三郎緩緩跪了下去。
他感到強烈的窒息。恍惚之中,四面八方的門窗開始湧入污泥,沉重濃稠的黑色泥漿不斷上漲,鑽進七竅,沒過頭頂。此非人間,他即將被吞噬進地底黑暗之中。
眼前洛陽街市的繁華景象漸漸扭曲變形,與洪水過後、淤泥淹沒大地的荒涼重合。懷抱被丟棄於此的衣物,韋訓終於切身體會到陳師古當年的心境。遍尋不得的無助,窮途末路的悲涼,刻骨崩心的恨意……原來竟是這樣的感受嗎?
腦海中詭異地響起一陣他本不應該聽到的悽厲聲響——
那是遠在他出生以前,距此地萬里之遙的嶺南靈水河畔,陳師古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絕望嘯叫。
作者有話說:
日暮煙波掌一共十三式:一見如故,莫逆之交,鏡花水月,樂極哀生,魚沉雁杳,音問兩絕,無跡可尋,石沉大海,摧心斷腸,幽明永隔,殘燈斜陽,飲恨餘生,黃土一抔
第167章
夕陽西斜,天光尚未完全消退之際,洛陽城上空陡然竄起一束銀白色的煙花。這煙花異乎尋常,飛得極為高遠,發出一陣悠遠而尖銳的哨聲,在雲端滯空許久才炸裂開來。
洛陽城的居民都知道今夜有煙火表演,然而慣例是入夜之後才點火,如此方能顯得火花光芒耀眼,顏色艷麗。如今天色還沒黑透,便有人點燃了一支,不知是誰這麼迫不及待。
而且表演向來是在天津橋附近舉行,方便聚集在城西南的宗親貴胄觀景,不知為何,這一支煙火是從慈惠坊發射出去的。
民眾雖然心中存疑,但絕大多數人僅是抬頭瞧了一眼,隨即低下頭繼續操持自己的生活。唯有個別特立獨行之人,帶著幾分好奇與狐疑仔細辨認後,一個接一個向著煙花綻放之地匯聚過去。
許抱真看到召集令時尚在洛陽城外,等趕到城邊,暮鼓敲過,城門已經關閉了。他索性甩下徒弟,趁著夜色漸濃,獨自越牆進城。
琶音魔拓跋三娘、鬼手金剛邱任二人在城內謀生,最先抵達,各自在東倒西歪的家具裡面尋了凳子坐下。
拓跋三娘從髮髻上拔下骨耳挖簪,正蹺著腳剔耳朵。素麻破裙下穿著一雙紅繡鞋,燭光下格外鮮明奪目,瞧著十分詭異。
洞真子環顧左右,沒瞧見發布召集令的青衫客,便開口問道:「老七呢?」
三娘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片刻後,漫不經心地道:「誰知道呢,許久沒有見過了,色字頭上一把刀,許是被哪個傷心人打死了。」
邱任嗤笑道:「她那個孟浪德性,又不肯好好練功,早晚出事。有些人的綽號是浪得虛名,綺羅郎君是實打實浪的虛名。倒是可以賭一把她會死在債主手上,還是死在前任手上。」
拓跋三娘上次輸掉重金,搖頭拒絕:「賭不得,風流債要怎麼算呢?」
許抱真沒有接話,心道早晚死在外人手上,不如先捅死她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