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要緊的事,韋訓將漆盒收回懷中,準備離開金波榭。慧覺長老叫住他,斟酌一番後,鄭重其事地道:「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倘若這便是天意,你千萬不要因執念過深,為心魔所困啊。」
「心魔?天意?」韋訓微微一愣,似乎感到曾經在哪兒聽到過這詞,然而思緒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轉瞬即過。
「我聽聞白駝寺長老原本是五位,後來為了聯手剿滅某個關中的魔頭,一場惡戰,僅剩下三個歸來。自此以後,白駝寺門人從不踏入關中一步。那應該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也不是?」
慧覺長老臉色陰沉,愈發覺得面前這少年神志恍惚、邪氣四溢的狂態與那人極像。
「就算是天意,哪怕上窮碧落,下至黃泉,我也要將她找回。」
韋訓斬釘截鐵地說完這句話後,便獨自走出了金波榭。
群豪揣著各自的心思,留下一桌桌絲毫未動的酒宴,陸續起身離開。邱任順手拿了塊金乳酥咬在口中,一邊嚼著,一邊想藥箱裡常備的金創藥快用光了,得抽空去買了補充上,免得急用時短缺。
他只身前往南市,去到之前棲身的榮清藥行,誰知剛邁進門檻,便有一個沒戴幞頭、鬢髮散亂的人撲了上來。邱任起初以為是討飯的叫花子,隨手推到一邊。再仔細一瞧,這人衣裳雖然凌亂,質地卻頗為精緻,竟然是榮清藥行的掌柜許善。
「神醫!神醫!我等得您好苦,大樂散配好了嗎?!」許善滿臉焦急,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
邱任皺著眉頭,不耐煩地道:「我最近忙得很,你再等等。生意細水長流,不必急於一時。」
許善此時已全然顧不上顏面,乾脆 「撲通」 一聲跪下來,緊緊抱住邱任的鞋,哀聲懇求道:「我不圖錢,只求您快些,否則我全家…… 哎!求您快些啊!」
邱任心中暗自盤算,配製大樂散所缺的那一味藥雖說不用花錢進貨,卻也頗為罕見,非得親自前往北邙山上撬棺材才能尋得。可如今正忙著尋人之事,哪有那個閒工夫去折騰。
他瞥了一眼許善,隨口說道:「沒有那一味君藥,配好了服下去也硬不起來,這跟別的調養藥不一樣,不是能隨便糊弄人的。」
許善只當邱任是在故意講價,哆哆嗦嗦從懷裡取出一隻木盒,打開後雙手奉上。邱任一瞧,裡面竟然是一根用紅線捆綁、全須全尾的好參。他眼睛頓時一亮,拿到手上折了一點須子往嘴裡一送,細細嚼了幾下便品出味道。他自是識貨的行家,知道這是貨真價實的上黨人參。
許善見邱任有所動容,叫得更加悽慘:「上黨參到貨了,我也不求賣錢,全送給您,只求邱老闆趕緊配上藥!」
邱任二話不說,將這貴重的藥材收進懷裡,笑道:「大樂散又不是救命藥,哪個陽痿的老貨這麼著急上火?」
許善神色驚恐,一言不發,跪下又磕了個頭。
邱任本就是冷情冷性的匪幫,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雖收下了人參,卻並沒打算立刻上山找藥。他一腳將許善蹬到旁邊,敷衍了事地道:「好說好說,等著吧,這就快了。」說罷揚長而去,只留下藥肆掌柜癱坐在地上,眼神中滿是絕望與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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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金波榭出來,韋訓仿若失了魂的孤魂野鬼,在街上遊蕩。
刺骨寒意如一線冰水,由任督、沖帶逆行而上,向著靈台迅速蔓延,心口處僅剩下的那一絲暖意逐漸消散。這些天他日夜不休奔波追蹤,極度疲憊,痛心傷臆,身體早已不堪重負,再也壓制不住那股在體內肆虐的病氣了。
鬱結在胸口的鈍痛蔓延開來,突然,一股鮮血猛地湧上喉頭,他再也抑制不住,踉蹌著撲到橋欄邊,俯身嘔吐起來——那血並不是鮮艷紅色,而是如同淤泥般烏黑。
他早該因病殞命了,如今仍彌留於人間,支撐生命的是心中唯一的執念。韋訓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繼續向前走,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下一個地點該去哪裡搜尋?她可能會被藏在哪裡?
不知不覺間,他如行屍走肉般漫步到天津橋上。許多擺攤做生意的小販聚集在橋頭兩側,韋訓仔細檢視每一個人,尋找那個賣桃的小孩兒,然而還是一無所獲。習以為常的失落後,一個測字算命的攤位映入眼帘。招牌幌子上寫著一行字:「字啟靈犀,卦斷天機。」
韋訓自幼混跡街頭,心中自是清楚這些算命的伎倆全是哄騙客人的謊言。可今日看著這幌子上的內容,他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算命先生見橋上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少年乞丐,正欲出言驅趕,卻見此人眉目清秀,靈氣湛然,雖是福輕命薄之相,但絕非愚昧微賤之人。而且能看得懂招牌幌子,說明他起碼識字,定有不凡之處。
韋訓在攤位前緩緩蹲下,心中猶豫了片刻,提筆蘸墨,寫下一個「籠」字。那是寶珠教他習字時寫下的一句「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里最複雜的一個字。
那時她要求他抄寫百遍,否則不許出門。如今這些諧趣的回憶皆化作利刃,一筆一划寫在紙上,又同時割在心頭,刀刀見血。
這算命先生是洛陽知名的術士錢知微,測字卜卦往往奇准,自有一番真功夫。他細觀這少年神情,只見神不守舍,眼神空洞,已是傷心到了極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