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太過荒唐,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她在法理上已經是個死人了。
拿著公驗,一行人順利進入成德,距離幽州越來越近。
過了許久,寶珠突然想起街頭巷尾的傳聞。民間新年元日,爆竹驅鬼是常見的習俗,把竹子放在火中燃燒,發出畢剝聲響。
而周青陽所用爆竹發出的聲音,可比普通竹節大千百倍。寶珠好奇地向她詢問:「那爆竹裡頭,可是填了火藥?」
周青陽微微頷首。
寶珠愈發來了興致,追問道:「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原料所造,竟能有如斯威力?」
周青陽臉色一沉,語氣生硬地反問:「你打聽這幹什麼?」
寶珠瞥了一眼她的義肢,不緊不慢說:「我在你家院子裡看到一尊破丹爐,想要破壞那麼厚的青銅器皿,恐非人力所能為。這一路走來,我只見過執火力士羅頭陀擺弄這些東西,想必與道長有些淵源。」
周青陽見她如此敏銳,頗為欣賞,便如實相告:「硫黃熏蒸用於驅除疫氣、瘴氣功效顯著。多年前,我研究硫黃伏火法時,無意間配出一個丹方,當時就炸飛了一隻腳。這東西既能著火,又是藥物,所以我命名它為『火藥』。」
寶珠聞言一愣,沒想到這神奇丹方竟是周青陽所創,且初衷是為了救死扶傷,甚至為此付出了肢體代價。青陽道人不僅是良醫,又身兼巫祝與方士的本領,其博學多識與陳師古不分伯仲。
周青陽頓了頓,又神色凝重地補上一句:「至於配方,天機不可泄漏。」她心中隱隱有種預感,倘若這丹方流傳出去,日後因此傷亡的人,恐怕會比她一生救治的患者多得多。
韋訓在旁插嘴:「這麼說,師父的火藥方子,是從師伯這裡抄走的。」
周青陽頗有些悔意:「當時他無所事事,晃到我這兒學醫,覺得有趣,便拿走當玩具耍了。」她瞥了一眼韋訓,心道當時師弟比這孩子還小几歲,仍是頑童心性。誰能料想多年後,天縱之才竟落得發瘋自毀的下場。
因在中丘縣成功壓制了瘟疫,一行人都覺得意氣風發。進入成德鎮後,不自覺對疾病與環境格外關注。
這一日剛在旅店落腳,便聽見外面傳來喧喧嚷嚷的人聲。十三郎跑出去看熱鬧,回來向寶珠報告:附近有個孝子,因母親生病,要割股奉親,四鄰八舍都趕去觀看。
楊行簡感慨:「腿上割去一大塊肉,稍不留意傷口潰爛,一條腿就廢了,這孝行雖感人肺腑,卻與『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相悖,有違天和。」
寶珠問周青陽:「我一直納悶,人的血肉當真能治病嗎?」
這個話題讓周青陽出神思索了片刻,她緩緩說道:「也不能說完全沒用。窮病、癆病,快餓死的人,吃點肉總歸是沒錯的。」
寶珠傻眼:「這麼說,人肉能治的病,去市上割塊羊肉、豬肉不也一樣?」
周青陽冷笑:「道理是這樣,可那樣就沒有割股奉親的噱頭了。」
十三郎在旁說道:「既然師伯在此,何不上門瞧瞧,若能治好他母親的病,那人也就不用犯險割肉了。」
周青陽斷然拒絕:「去個屁。醫不叩門,我何苦自討沒趣,壞了人家的喜事。」
寶珠奇道:「母親染病,兒子割肉,這算哪門子喜事?」
周青陽沒好氣地解釋:「割股奉親是官府旌表的孝行,他這一刀下去是一時之痛,可是能換來一生蠲免賦稅徭役的好處。要是腿廢了,就不用當兵了,這不是喜事是什麼?所以要高聲宣揚出去,讓四鄰八舍做個見證。我若去把母親的病治好了,她兒子日後要葬身戰場,當媽的說不定會跳起來跟我拼命。這種事我碰見多少次了,才不去觸這個霉頭。」
一番話說來,寶珠、楊行簡和十三郎目瞪口呆。
寶珠喃喃道:「民間盛行割股奉親,竟是為了這個緣由?賦稅徭役竟然逼得百姓自殘的地步。」
周青陽道:「賦稅徭役還能忍,起碼人活著。北方藩鎮戰事頻繁,時不時徵兵,人有殘疾未必不是好事。這叫『福手』『福足』,倒比四肢健全的人活得長久。」
她喝了口茶,神色冷漠地說:「人世間的病,十有八九是醫術治不了的。」
除了與朝廷相抗,藩鎮之間也互相攻伐,內部更是常有驕兵悍將譁變。內憂外患之下,一鎮節度使常態下就要維持五六萬重兵。供養如此龐大的軍隊,民間負擔可想而知。
此前楊行簡數次明示暗示,以高官厚祿誘惑,盛邀青陽道人一同前往幽州,她卻始終不為所動。寶珠反覆咀嚼這句話,胃裡沉甸甸仿佛吞了一劑鉛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