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你先別嘟囔了。」段立軒瞟了眼手機,揮手打斷他,「大腚把監控要來了。」
巴掌大的屏幕上,是門診大廳的監控畫面。最近正值流感高峰季,大廳的鐵椅上全是輸液的人。畫面里一個老頭子,藍工服,灰帽子。背個黃秋衣的小孩,緩緩坐到了空位上。
沒一會兒小孩開始抽搐。旁邊的年輕人看了兩眼,舉著輸液瓶走了。周圍的人陸陸續續地走,最後只剩下這一老一小。老人前後看了一圈,也起身離去。
一段速放後,右下角時間顯示夜裡十一點。幾個保安反覆進入畫面,最後一個女醫生把孩子抱走了。
電視裡的遺棄,總是熱鬧的。電閃雷鳴,無奈不忍,還會有點『貼身物件』。一張字條,一塊信物,或者一些食物。
但現實里的遺棄,往往什麼也沒。可能一個襁褓,隨便放在樓梯口。可能說去籌錢,卻從此杳無音訊。也可能是這樣一個平凡的午後,老人卸下背帶,再也沒回頭。
小孩通身什麼都沒有。她懂一點事,卻又不懂很多。病歪歪的,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除了懷抱什麼都不敢要,甚至連哭也不敢哭。
還不等視頻播放完,段立軒已經罵翻了天。
「就這老畢登,你瞅著,我他媽要不給他削拉褲兜子,都算他吃得少。」
「周圍這老些人,沒一個頂用的?」
「草,擱門診放一天啊?內保安幹啥吃的,過來瞅一眼就走?用他幾把瞅一眼!這保安就你說的關係戶啊?」
「一幫老爺們兒縮得像王八!都趕不上一個好老娘們兒利索!」
等視頻播放完,段立軒的活性炭口罩都要罵出黑灰了。陳熙南攥著他的手,揣在肚子上安慰:「你先別著急。至少做出遺棄行為的是老人,親生父母有可能不知情。我們做點尋人啟事,還是有希望的。」
兩人正說著話,段保活扶著牆蹭過來。她右下肢沒有力量,往右歪斜著。好不容易扒到段立軒的膝蓋,抬腿就要往上爬。
段立軒抱起她往腿上一撂。那熟稔的勁頭,還真像是親爹。
陳熙南頗為驚奇:「這麼親你?」
「那咋整。除了我也沒別人兒了。你就瞅外間那仨,瘦猴兒,大亮,劉大腚。哪個有人樣兒。」段立軒給她抻下後腰的睡衣,又抽紙給她擦鼻涕,「我一天就跟內唐三藏似的,隊伍里又豬又猴兒的。嘖,這大鼻嘎巴。」
他戴著口罩,但陳熙南知道他一定在嫌棄地撇嘴。
段立軒平日招貓逗狗,但不太喜歡小孩。所謂同類相斥,他自己鬧騰,還總嫌別人鬧騰。段雞屎鬧騰,小孩子鬧騰。老娘們鬧騰,老爺們兒也鬧騰。甚至他倒不進車,後邊多摁下喇叭都鬧騰。
只是惻隱之心,向來和個人喜好沒關係。輪胎下壓死個小貓,可憐。玻璃上撞死只燕子,也可憐。段立軒後備箱有一柄兵工鏟,瞅見動物屍體就鏟走埋路邊。用他的話說,這叫『氣歸於天,肉歸於土』。
陳熙南一直覺得,他二哥是老式的英雄,屬於跨時代的稀有品種。
在當今社會,英雄主義已經和聖誕老人差不多玄幻了。網絡上充斥著冷漠的言論,很多人自豪於同情心的失去,優越於抖機靈的嘲諷。
「家暴不也沒離婚麼,祝鎖死」。「說養兒防老的,迴旋鏢扎自己身上了吧」。「還是飲食習慣不好,要不能得這病」。「一點安全意識也沒有,真是服了」……
因為害怕淪為弱者,所以率先醜化弱者。把別人客觀存在的不幸,歸結於當事人的錯誤行為。無非只是想得到一種保證——不幸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只要我不那麼做,就不會變得不幸。
可有些不幸,它是客觀存在的。在命運的捉弄下,誰又能比誰聰明?
分析,揣測,辱罵,嘲笑,統統都沒有力量。在不幸的段保活面前,只有善良與憐憫有力量。
陳熙南愛段立軒的古樸式英雄主義。只要看著段立軒,他就還能再愛人類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便足以支撐他堅守本心,不淪為某一類的溺血怪醫。
「二哥,我說真的。期限不能商量了?」他湊上來黏糊糊地撒嬌,「我好饞你啊。」
「你還知道有期限啊?不說了一個月清淨,為啥還得天天瞅你啊?」段立軒把鼻涕紙擲進垃圾桶,冷哼了一聲,「狗皮膏藥,啥『借我五萬塊~好不好~』,都他媽的藉口!」
陳熙南呵呵地笑起來,指尖順著他後腰往裡伸:「那你不也來了。我這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上啥鉤,腚鉤啊!手拿出去!再摸削你。」
「誒,先讓我驗驗房嘛。」陳熙南嘴上慢悠,手倒是挺快。出其不意地往裡抓了一把,抿著指尖回味,「光滑彈嫩,還香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