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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南劃開保活的頭皮,翻過來蒙在一塊海綿上。這是防止皮膚變成銳角,造成血管扭結。因為壞死的皮瓣不長頭髮,將來會留下斑禿。

也許和命相比,一小塊斑禿不算什麼。但心裡要是有了愛,就總會想得細緻些。

用一次性拉鉤扯住皮瓣後,在顱骨上鑽出2cm見方的小窗。十字花切開腦硬膜,仔細地做好懸吊。手持直徑僅4.5mm的神經內鏡,一路向里。

他的呼吸逐漸減慢,心跳卻在微微加速。後脊骨淌下一溜汗,整個世界都越來越遠。

在這個方寸之間的戰場上,不允許一毫米的差錯。

穩一點。再穩一點。慢一點。再慢一點。

他死盯著導航影像,幾乎是半毫米半毫米地走。保活的腦子紅腫發炎,粗粗看去,像一個個熬了夜的大眼球。

忽然前方出現一片隆起,腦回也有些許擴張。小心地切開表面,屏幕上出現了戰場。

那是保活腦內最大的一塊膿腫,位於腦幹上第七和第八神經的發端。

第七對腦神經叫面神經,掌管臉部表情及眼皮開閉。這裡損傷,不僅口歪眼斜,更可能喪失味覺。

第八對腦神經叫做位聽神經,傳導聽覺和位置覺。這裡損傷,不僅失去聲音,餘生里的世界將會旋轉不停。

滴!神經監護儀響起了警報。這是一種術中檢測系統,用來提醒醫生神經損傷。響的時間越長,證明損傷越嚴重。

在滴滴的警報里,陳熙南盯著顯微鏡下的膿腫。像一塊黏糊糊的酸奶果凍,卡在面神經和聽神經中央。

那是世界上最小的炸彈,包裹著無數病菌孢子。萬一不慎造成腦脊液漏,整個顱內都會感染。

他的呼吸越來越緩。在那不為人知的微型世界裡,孤獨地拆著彈。

如履薄冰地靠近,尋找著最佳穿刺路徑。要儘可能地避開傳導束、功能區及血管。

從這邊進吧。不,還是再找找。

但就是這猶豫的片刻,陳熙南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在沖走一小點感染組織時,他不小心弄破了旁邊的血管。

正常腦血管是有彈性的,能抵抗一定程度的壓力。但保活的腦血管,因長期發炎而變得粗脹脆弱。

鮮血瞬間飆滿了術野,又順著手術巾流到地上。血氧飽和開始下降,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弱。

手術室里沸騰了,醫生護士都扯著嗓門叫起來:

「心臟按壓!」

「床抬高!」

「降低二氧化碳分壓!」

就連一向淡定的陳熙南,此刻也提高了嗓門:「輸血!把血庫里的都取來!」

輸血。流血。繼續輸血。繼續流血。輸進身體裡的血,從腦子裡流出來。

吸血,縫合。再吸血,再縫合。豆腐渣似的爛血管,越縫越豁。

陳熙南的頭巾全汗透了。忽然之間,他覺得很無助、很絕望、很恐懼。像是遊走在血的迷宮裡,無論如何努力,就是走不出去。

陣陣耳鳴中,他聽到了段立軒的聲音:遇著啥都別害怕。

別害怕。不能害怕。作為一個外科醫生,最不能放任的情感就是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氣,平復狂跳的心臟。在一片血泊里,進行毫米尺寸的縫合。

他在上面止血,助手在下面按壓。半個小時後,血終於止住了。保活的生命體徵也恢復了平穩。

陳熙南兩腳交換了下重心,耐心又急切地尋找新的穿刺路徑。

這次他沒有猶豫,看準後謹慎地刺進包膜。隨著膿液被緩慢抽出,神經上的拉力也被解除。

還好。他看著顯微鏡下那兩根神經,暗自鬆了口氣。雖然傷痕累累,但好歹是保住了。

如果保活萬幸能長大,那她大概有點不苟言笑,但還不至於流口水。可能稍微有點耳背,不過應該無傷大雅。能聽見背後的車喇叭足矣,倒也不必聽清背後的壞話。

抽出大部分膿液後,陳熙南開始沖洗囊腔。一遍遍地灌入慶大黴素鹽水,儘量減少殘留。

沖洗的步驟雖然簡單,卻十分重要。動作得輕柔,以免膿液播散進腦室。進出得平衡,沖多少抽多少,以免繼續升高顱壓。

他耐心地洗了半個小時,鹽水終於變得清亮。奶白的腦子隨著心跳搏動,每一下都似一個響——他和她,都挺過來了。

23:35,陳熙南走出了手術室。

窗外正下著雷雨,走廊上只矗立一個人影。明晃晃的閃電打在地上,像一片燎原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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