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四五個回合,到底是余遠洲妥協了。因為他發現段立軒已不是單純的客氣,而是賭上了某些奇怪的東西。好像自己要不留宿,就是不給他面子,不承認他在家裡說得算,進而延伸為看不起他。
留宿問題達成一致,余遠洲去換衣服洗漱。出來正好看見段立軒在給陳熙南摘眼鏡。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建議:「我背陳大夫去臥室吧。」
「沒事兒,我擱這兒陪他。睡你的去。」
主人不休息,客人也不好意思先休息。余遠洲又坐回沙發,輕聲跟段立軒聊天:「這回看你身邊兒有著落了,我是真高興。」
「你瞅我高興,我瞅你鬧挺。在美國有沒有啥朋友啊?」
「有一些。」
「拉倒去吧。有朋友你還能大半夜給我打電話?不好呆就回來,二哥這兒隨時歡迎。」
余遠洲深深看了他一會兒,苦澀地笑了笑:「要不是看你有陳大夫了,我還真不敢回來看。總怕徹底給你耽誤了。」
「你這啥話?感情就講究一個緣分。」段立軒手肘拄著膝蓋,搖著頭嗐了一聲,「該著咱倆沒緣。」
「二哥你還別嘴硬。有緣沒緣,咱倆相處的時候,你也沒這麼自在過。」余遠洲食指點著自己的眉心,模仿起段立軒蹙眉的表情,「瞅我的時候總這樣兒,像瞅個大麻煩。」
「胡扯。二哥沒嫌你麻煩過。」
余遠洲沒說話,低頭看著茶几。淡黃色的小托盤,扔著層層疊疊的草莓葉。像日落圖上的椰子樹,得情意綿綿。
他又抬起頭,環視了一圈這個家。
陳熙南嫉妒余遠洲。余遠洲又何嘗不嫉妒陳熙南?嫉妒他有一顆健全的心,能從人堆里挑出最好的那個來愛。
俗話說魚找魚,蝦找蝦,土豆找地瓜。怎麼自己偏像那老太太沒了牙,專撿最爛的骨頭阿巴阿巴?
陳熙南一張嘴,滿口都是情話。丁凱復一張嘴,滿口都是獠牙。人倆是天造之和,他倆是瘸驢破磨。恨啊,斗啊。喊得雷聲陣陣,勢必要分出你死我活。可真到下刀的時候,又念起對方的好兒。就那麼一點點,白粉兒似地嘬著。直到嘬成了鬼,也是不肯撒嘴。
余遠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覺得有幾分發熱。流淚的衝動哽上來,讓他禁不住想要自我虐待。於是他選擇用一種近乎難堪的方式,去把曾經和段立軒的曖昧全盤否決——自戀又自卑的人啊,在內心深處,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幸福。
「你別看我生了病,但眼睛還清楚。我是一個自戀的人。二哥也是。兩個自戀的人組團打仗,出現點火花太正常。也許我的長相,曾讓你有一點點動心。但那種動心一瞬就可以發生,不需要有任何的了解。至於後面你的那些付出,與其說是動心的延續,不如說是一種痛苦的情誼。或許還有一點男人的自尊,比如說不想輸給…」余遠洲的聲音戛然而止,猛地閉上眼。喉結大幅地震顫,好似在咽一根釘。
段立軒看他狀態不對,連忙拍他胳膊:「洲兒!哎!二哥家呢!不怕,二哥家呢!」
余遠洲沒說話,抓著胸襟的手劇烈哆嗦。扥下的袖口處,露出赤紅的割腕疤。像兩條交錯的蜈蚣,要順著手腕鑽進胸口。
段立軒一看叫不醒,索性站到他跟前。倆手揪著他耳朵,大力地前後搖撼起來。一邊搖還一邊神叨:「忘了!趕緊忘了!唵嘛呢叭咪吽!」
他腕上戴了個水墨方鐲,哐哐鑿著余遠洲的顴骨。不知道是晃和鑿哪個起了效,余遠洲還真就清醒了。不僅清醒了,還表現得非常有求生欲。倆手在空中胡亂推著,幾乎要喊救命:「二哥…停…二哥…嘔!!!」
段立軒聽他乾噦,這才停下手。扳著他肩膀上下打量:「好了?」
「勻了。」余遠洲仰在沙發上,緩了好一會兒世界才停轉。從提包里摸出藥,接過段立軒遞上來的溫茶水。他不想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沒等咽了藥就續上剛才的話茬,「這回你有了陳大夫,回頭再一想,估摸比我看得還真注。」
段立軒不置可否地沉默了會兒,像是在思索。半晌後端起陳熙南的白瓷杯,喝了一口冷狗剩。微微點著頭,承認了余遠洲的說法:「你腦子是比我利索。」
「不是腦子利索,是經歷得太多。自己這麼說可能有點那個,但我從小就不缺人喜歡。數不清收到多少情書,都寫著余遠洲我喜歡你。」余遠洲指著自己的臉,強兜著兩泡眼淚,「可喜歡我什麼呢,無非也就是這身皮囊。世人都想要漂亮,我卻夠夠的了。沒有力量的漂亮,和孽障一個樣!」
段立軒左腳踩著沙發,下巴頦放在膝蓋上。憐憫地看著他,惆悵地嘆息:「人家都說紅顏禍水。你這水沒禍到別人,全禍自己身上了。挺板正一人兒,他媽的什麼破命呢。」
余遠洲抽了張紙巾,疊了兩折後摁上眼睛:「俗話說不破不立,這回我也算是掉到了谷底。沒有好路走,心裡頭反而寧靜。」
倆人對著沉默,氣氛有點沉重了。余遠洲收拾好情緒,再度轉移了話題:「剛才陳大夫說46處澱粉沫,是不是說你身上的傷口?」
「有這話來著?沒仔細聽。」
「又來。」余遠洲往前探身,皺著眉嚴肅道,「你不肯讓我還錢,至少得給我看看欠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