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痛罵道:「這些天來都是什麼鬼天氣,才戌時,一下雨竟然黢黑成這樣。」
驛站已經關門了。
他下了馬後一腳踩進泥潭裡,也顧不上在泥潭裡涮涮令腳不適的淤泥,借著在風雨中飄搖的兩盞發著光的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滑到驛站門口,邊敲門邊喊:「來人接站,來人。」
許是風雨聲太大,這人喊了好幾聲都沒人來開門,他使了更大力氣將門拍得「砰砰」作響,手已拍得麻木不已,又提高了音調,才有一個戴著蓑笠的驛卒虛開了門,只露出眼睛來看了看外面的來人。
兩個人,驛卒在心中掂量了片刻,才對著外面的人喊話:「外面是何人叫門?」
許是因等了許久,又許是因為被雨淋濕的衣物黏糊勁還掛在身上,敲門的人也沒什麼好氣,硬邦邦說:「睦洲兵司,去往開封的,來人接站。」
「我們沒接到通函……恕不接待。」一般說來,驛站自然不是誰都要接待的,得有地方州府或者中央下的通函、調令、文書,或者是從邊界而來的加急信件題本。這驛卒見外只有兩個人,便下意識認為不過是暴雨下想混個地方待待的平民百姓。
故而那驛卒反手將門一關,聲音便變得小起來了了,聽得出來是往裡走了。
「放肆,」馬兒上的人在呼門不開的時候也跟著深一步淺一步往門口來,屋檐只能遮住部分雨點,被風吹偏的依舊越過屋檐往身上砸,但還是比整個人都暴露在天席下好。
他聽了全程,本已隱忍不發的脾氣,伴隨著又累又餓的身體在發出咕咕聲時爆發,火一把衝上心頭,他渾身使大勁,「砰」的一聲將門踹開了,沖裡面因為聲響正回頭駐足的驛卒道:「本官乃兩浙路兵司長,由得你們這些人如此之放肆?」
驛卒動了動眼珠子,停留在原地上下打量來人,這人個頭高八尺有餘,燈籠的光映照出他一身魁梧腱子肉。驛卒擦了額頭的薄汗,停了好一會才上前去陪笑:「是路兵司長?請您老出示文書。」
那人眯了眯眼,粗魯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皮紙,小卒站在他面前,以為他的動作是要呼向自己,嚇得往旁邊一躲,自然沒接住丟過來的文書。然後才諂媚笑著將掉在一旁的水坑裡的灰撲撲羊皮紙撈出來,抖了好幾下,將水都盡數抖落後,他定睛一看上面的朱印和活字印刷的痕跡無一不在彰顯這是真的官方文書。
驛卒咽了一口唾沫,心中慌亂,這下踢到一塊鐵板,他在腦中迅速組織了語言,然後恭恭敬敬彎腰伸手請人往裡走後,又才小跑出去牽馬,險些滑倒在馬兒前,馬兒卻僵著不動,驛卒干拉不動,又被這瓢潑而下的雨點迷了眼睛,對著僵持著不動彈的站在門外恨恨盯著他的人苦著臉乾笑道:「這位官人,你看這?」
外面這人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這才直直跟上兵司的腳步往屋內去。
還沒走到內間大堂,就聽見一陣吵笑聲,裡面的人應該是聽見了夾雜在這暴雨聲中那灌注水的鞋發出的不大不小的腳步聲,沒接到通函也想不到這麼大雨會有誰來,大喊著:「王四,怎麼這麼久才回來,外面是誰啊?」
「哈哈,又叉叉!王四這廝再不回來,由我趙六來替他博一博了,我這是為了王四好,不然再這樣博下去,王四這個月的正俸就沒了。」
兵司眼中露出一抹熾熱,與跟上來的人交換了眼色,準備使喚旁邊已經跟上來的人推開這虛掩著的門,門卻先一步打開了,裡面吵鬧的幾人集體看向門外,一剎那跟被割舌的鸚鵡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響來,一人反射性將桌面上的六枚頭錢往袖子邊一扒拉,由於慌張,有兩枚掉在了地上,發出不大不小的錚錚聲。
能被放進來驛站的有文書的,不是官員,就是官員手下一二把手帶著命令去辦事的,不然就是和他們同級的負責送各地邸報的,但看這人的派頭,雖只有一個侍從跟隨,自然也不是和他們一樣的身份,眾人莫名慌亂了起來,只有坐於側位的人眯了眯眼。
——
李暘愜意地端起茶杯,正品上兩口,抬眼看見雲鶴已緩慢而來,他放下茶杯,迎了上去,親切喊:「世侄。」
雲鶴未回應他的「假殷勤」,行了禮,公事公辦說:「兵侍,您老找下官來可是為了桐廬縣堤壩毀壞一事?」
雲鶴雖病了這些許日子,也沒看上去那
麼嚴重,目前已然是好得差不多了。但從他打算借兵侍之勢這裡開始,他就料到之後李兵侍是會防著他的,將他「架空」,這都是雲鶴能接受的結果。
雲鶴也知道,這李兵侍估摸著也以為自己這一趟來睦洲是來鍍金了。畢竟他並不是尋常背景的官員,他背後坐落著整個雲家。又以狀元之姿采芹入仕,在京都謀了一官半職又連連升了官,雖說朝野都知他是觸怒了官家,所以被貶謫了,「實貶暗升」的把戲,也不是沒人能看得穿。等雲鶴再來地方上幹些是個人都能幹的「實跡」,然後回到京都,等待他的就是升官。
這剿匪一事若真實行了,這李兵侍自己想記大功,所以防著他。
故而這麼多天以來,李兵侍除了每天都差人給他送藥並詢問他是否已痊癒時,雲鶴都跟著李兵侍的期望走,只說尚在病中,只有今天使喚人來請他時,他不再稱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