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九皋湊近車窗,輕聲回稟道:「殿下,臣方才想起來一件事,這位楊御史曾在延壽五年被貶出京,當時陛下與貞懿皇后廣詔天下僧道名醫為殿下治病,楊御史上書極力勸阻,言辭激烈,觸怒天顏,於是橫遭貶謫。他心中或許記著舊事,對殿下成見未消,還請殿下慎重決斷。」
「嗯,不錯。」
聞禪點了點頭,讚許道:「子遠果然心細如髮,看來你這個家令總算是上道了。」
賀九皋一開始甚至沒反應過來,只當聞禪是在誇他,低聲說了句「多謝殿下」,半晌後終於有點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心裡突地一跳:「難道公主早就知道當年楊廷英被貶是因為她的事了?」
聞禪再度將視線移回那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官身上:「天氣熱,大家都有事要忙,楊御史,我看不如就省下那些彎彎繞繞的步驟,坦誠相告吧。」
他剛才情急之下已經說漏了嘴,這會兒不坦誠相告也不行了。但楊廷英這些年來屢屢遭遇打擊,宦海浮沉,對兆京的王公權貴實在不報任何希望,更別說他和持明公主還隔著一層陳年恩怨,城陽長公主又是她的姑母,無論從哪個角度想,持明公主都絕對不會站在他這一邊。
他調回京城尚未滿一年,這回過後,不知道又要被貶到哪個偏遠州縣去了。
楊廷英深吸一口氣,沉下心來,將事情來龍去脈向聞禪一一道來。
他做官多年也沒攢下什麼錢,更別說在兆京定居,雙親都還居住在鄉下老家。昨日聽說母親生病,楊廷英便向御史台里告了兩日假,回鄉下侍奉母親。今日動身回城時,他途徑一戶人家,看見院子竹籬毀壞了大半,滿地雞鴨亂飛,屋內哀哭聲不絕,還以為是遭了強盜,好奇之下進去詢問,一問才得知城陽長公主在十里外的落花山下建造了「傾金園」,日前別業落成,因園中雜役人手不夠,便縱容家僕到鄉里強擄農家子女為奴婢。
楊廷英的人生信條就是與不法權貴鬥爭到底,一聽說那群家丁剛離開不久,也不管自己孤身一人手無寸鐵,打馬奮起直追,終於在城外截停了長公主府的車馬。
對方既然敢做出這種事來,自然不怕他一個小小御史,若非楊廷英攔在車前,警告他們「若想離開先從本官屍體上跨過去」,這會兒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聞禪招手叫程玄過來:「去問問那些孩子,父母是誰,家在何處,是不是自願跟他們走的?」
城陽公主府領頭的管事在地上嗚嗚直叫,這時車上另下來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穿著絲綢袍子,看起來也是管事之流,撲通跪到聞禪車駕前,叩首哀求道:「小的們罪該萬死,有眼不識泰山,擋了殿下的大駕,求殿下看在長公主的情面上,饒了小的們一回!」
城陽長公主是天子的姐姐,先帝最疼愛的小女兒,下嫁開國功臣楊興嗣之後、關國公楊弘。她是先帝老來得女,備受寵愛,出嫁時皇帝賜下嫁妝無數,關國公府上下對其也極為尊敬。而且今上登基時,公主潛令宮使提前將消息告知王府,皇帝感念她的擁護之功,對她禮遇優渥,更令太子娶楊氏長女為妃,城陽長公主的權勢由是坐大,京中諸公主都隱隱以其為首。
前世楊廷英被家僕用馬鞭打傷了臉頰,上書彈劾城陽長公主不法之事,皇帝卻被進宮求情的長公主鬧得沒辦法,最終只令她將強擄來的子女送還父母,並未追究罪過。楊廷英卻因此被長公主記恨,不久便找了個由頭,將他遠遠地貶到了西川華州,一去又是三年。
在挑選對手時總能在萬軍之中精準地找到最不好對付的那個,這簡直已經成了楊廷英的天賦。
聞禪沒搭理那男管事,任由他跪著,程玄詢問了一圈,回來稟告道:「殿下,奴婢問過了,都是附近鄉里的孩子,有的是被父母賣了,也有的被強搶來的。」
聞禪點了點頭,那管事捕捉到一兩個字音,立刻支起腦袋,大聲狡辯道:「殿下明鑑,小的們奉長公主之命採買奴婢,這些孩子都是父母自願賣給公主府的!錢貨兩訖,絕無強擄之事,殿下切勿輕信那人的一面之詞!」
聞禪沉吟道:「有道理,事關長公主,確實不能光憑几句話就妄下結論。」
楊廷英臉色霎時一片灰白,懸著的心終於徹底死了,預感到自己這回難逃一劫。
「這樣吧,」聞禪終於想到了好辦法,拊掌道,「先捆起來,通通都捆起來。」
所有人:「……」
男管事崩潰慘叫:「殿下,冤枉啊!」
聞禪道:「將這些人移送京兆府,子遠,你跟著去見何大人,就說這些人自稱是公主家僕,不知道是不是拍花子的。再派個人去楊御史說的地方,問問附近鄉民誰家丟了兒女的,到京兆府去報案。」
楊廷英目瞪口呆地目送侍衛們將幾個家奴捆作一堆塞進馬車,驚疑不定地望向聞禪的車駕,可惜隔著竹簾,他看不見公主的形容神情,只能聽到她始終如一的從容語調:「楊御史。」
「臣在。」
「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餘下的你不必再插手。」聞禪道,「在京城為官不易、百事艱難,這回算我送你個人情,下次別這麼衝動了。」
楊廷英倏地抬頭:「殿下這是何意?是要臣全身遠害,苟且偷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