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一邊覺得這番言論荒謬至極,一邊被「舉世無雙」這個形容擊中心房,無言以對,無力反擊,只好低頭蹭過去,黏住了她的嘴。
「……」聞禪,「看吧,我說什麼來著。」
擦乾了頭發,裴如凇去旁邊洗手,纖雲過來替她將長發鬆松挽起,免得悶熱。聞禪想起一事,道:「對了,今天去的農戶家有剛熟的野櫻桃,給你帶了一點,纖雲。」
纖雲應了一聲,轉身出去。裴如凇眼裡帶起三分笑意,玩味道:「特地給我的嗎?多謝殿下,百忙之中還惦記著我。」
他故意把「特地」兩個字咬的很重,仿佛抓到了她口是心非的證明,如果他背後有尾巴的話,此刻一定已經搖出了殘影。
纖雲端來一隻白玉盤,裴如凇的視線落在那盤鮮紅滾圓的小櫻桃上,目光微微一凝。
聞禪:「喏,特意給你摘的,把人家的樹都薅禿了,裴公子請用吧。」
裴如凇拈起一顆櫻桃,神情有點奇怪:「我……曾經跟殿下提起過那件事嗎?」
聞禪莫名道:「什麼事?」
「我以為殿下說的,是那種長莖的櫻桃,沒想到是這種。」裴如凇盯著手中的櫻桃,眉間浮起一點悵然之意,「我年幼時,從院子到書房的路上有一棵櫻桃樹,每年暮春時都會結滿這樣的櫻桃。」
「我每天去書房念書時都會看見那棵樹,有時撞見小孩子們湊在一起摘櫻桃,心裡很羨慕,也想嘗一嘗,但身邊人都說只有鳥雀和僕人才吃那種野櫻桃,就像野菜一樣,身為世家大族的公子,不應該貪圖那點低賤之物,會低了自己的身份。」
裴如凇自小被家中長輩按君子標準培養,規行矩步,衣冠寢食都有嚴格禮節,吃的水果也都是洗淨切好去核再端到他面前,一碟不超過十口,不可貪涼,不可多食。
裴家這樣的高門貴族,想要什麼鮮果都能設法弄到,更不缺那種個頭飽滿的紅櫻桃,但裴如凇偏偏就想知道「野櫻桃」是什麼滋味。
「後來有一年春天,大概是我十二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黃昏,我母親到院中來看我,悄悄遞給我一包用手帕包住的櫻桃,是她在路上摘的。」
「那些櫻桃已經熟透了,有的一碰就破,把她的手帕染成了紅色,但是每一個都很甜。」
「我娘是江南出身,隨父親遷居京城後便因為水土不服而抱病,生下我後身體更加不好,常年臥病修養。我祖父覺得她無力撫養我,就把我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我大約兩三個月能見到她一次,其實跟她一直都不太親近。」
「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她每天都會提前等在在我去書房的路上,就為了看我一眼。她注意到我在看那些櫻桃,又不敢去摘,就自己偷偷摘了一些,拿過來送給我。」
「她說自己小時候也是被關在深宅里,按名門淑女的做派長大,有時候特別羨慕那些能翻牆爬樹下水摸魚的孩子,所以她能理解我,那不是錯。」
她說:「不要怕,你要好好地長大,等你足夠強大了,就能得到自由。」
裴如凇幼小心靈里積累的很多褶皺和委屈,於是都被這「理解」兩個字輕輕撫平了。
他的母親一生都是金籠之鳥,離開了娘家,嫁入了夫家,困於體弱,始終不得自由,但她給了裴如凇勇氣,讓他得以正視自己的渴望。
「後來呢?」
裴如凇笑了一聲,可眼里沒有一點笑意,完全是出自常年規訓形成的習慣:「後來我把那些櫻桃種子埋在窗下,想種出一棵櫻桃樹,但是並沒有成活。」
「母親給我櫻桃的事被身邊僕人告到了祖父那裡,他叫我去書房,把尚書《旅獒》一篇抄了三十遍,等我抄完出來時,那棵櫻桃樹已經被連根拔了。」
聞禪小時候跟著太傅讀過四書五經,雖然平時用得不多,但大概內容還記得——《旅獒》里有個著名的典故,叫做「玩物喪志」。
「太牽強了,這跟玩物喪志有什麼關係?」聞禪無法理解,「幾個櫻桃而已,你們家又不是我們家,又沒有皇位要繼承,犯得著這麼節制嗎?」
「玩物喪志也好,任性妄為也好,罪名其實是最不重要的,他只是找個由頭教訓我罷了。」裴如凇淡淡地道,「詩禮之家嘛,又是嫡長孫,自然不能隨便拿棍棒招呼,而且事關我的生母,祖父也不好表現的太強硬,否則弄得像是搶孩子一樣,傳出去於他老人家名聲有損。」
「再然後——」
他面上的笑意終於消失殆盡,深深吸了口氣,稍微偏開了臉。
「再然後,那年冬天……我母親就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