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一直觀察著她的細微表情, 聞言臉上現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我就知道……」
聞禪:「你又知道什麼了?」
裴如凇卻狡猾地一笑, 避重就輕, 用一種唱歌般輕快的語調哼哼道:「知道殿下心里有我。」
聞禪:「……好, 想開點好,以後也這麼自信最好。」
裴如凇道:「然後呢, 殿下不會只是為了給我帶一碗櫻桃,就遷延到傍晚才回城吧?」
聞禪一提這事,眉頭就有往中間靠攏的趨勢:「碰見老熟人了。」
「是『白鷺』——楊廷英楊御史嗎?」
聞禪懷疑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壓根就沒去上朝,偷偷跟在我們身後溜出城了?」
「哪裡值得殿下如此驚訝,」裴如凇笑了起來,伸出手,用微涼的指尖揉開了她的眉心,「我好歹也是再世輪迴的人,前生之事多少能記住一些。要說延壽十二年五月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事,只有楊御史彈劾城陽長公主府這一樁了。」
「是啊。」聞禪嘆道,「這回湊巧,他和長公主家僕爭執時正好被我撞上了。我本想撈他一把,讓他別再蹚這攤渾水,但楊御史不愧是個響噹噹的銅豌豆,執意要親身上陣、抗爭到底,我也只能隨他去了。」
裴如凇道:「秉公直言,不避禍福,如此方是憲臣本色。他若順著殿下的意思苟全於人後,那也就不是深得殿下信重的『白鷺』了。」
「我有時會想,重來一次,改變自己的命運很正常,但試圖左右別人的命運,是不是太狂妄了。」
聞禪望著遠方漸漸西沉的落日,悠悠地道:「畢竟本性難移,就算逃過了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所謂『命中注定』,就是同樣的事情發生一萬次,依然還會做出和最初一樣的選擇。」
暮色將她的輪廓描畫得更為深邃,半邊側臉隱於陰影之中,色澤如白玉,卻又顯出一種近乎矛盾的、凜冽而堅硬的質感。
「也許吧。」
裴如凇道:「有些人的命運是『堅守』,而有些人的命運是『改變』,執著於改變他人命運,不也是一種堅持嗎?殿下,你也是一樣的啊。」
聞禪無言地與他對視,頭一次感覺到裴如凇的目光里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像是一池春水般的溫柔繾綣之下,悄然出現了小小的、幽深的漩渦。
「為什麼這麼說?」
「殿下曾經說過的,通明禪師斷言你命中有劫難,或於三十歲時遭遇坎坷,前世果然應驗了。可殿下雖然篤信那位禪師的讖語,今生卻依舊選擇入世,沒有轉頭回山林中修行。」裴如凇輕聲說,「哪怕真正地重來了一次,也做出了和當初一樣的選擇,殿下何嘗不是『本性難移』?」
聞禪:「……」
她有點摸不清裴如凇的深淺,感覺仿佛句句意有所指,但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裴如凇卻及時止住了話頭,話鋒一轉:「扯得太遠了,說回眼前。楊御史明日上朝彈劾城陽長公主,不管陛下如何處置,長公主必定會報復他,就看殿下是想讓他像前世一樣被貶去西川歷練,還是設法轉圜、讓他少受點罪了。」
聞禪沉吟不語,心里反覆掂量了半天,最後道:「如能保全,還是儘量拉他一把,他家中尚有親眷,離得近些,也好有個照應。我記得他夫人是位高門貴女,當初女方家裡看重他的才學,將女兒許配給他,結果楊廷英仕途坎坷,一再遭貶,他岳家怕惹禍上身,就逼迫他們和離了。」
她說到此處,似乎是想起了舊事,面露悵然,微微嘆了口氣。
「楊廷英這麼個跟權宦和長公主叫板都不怕的硬骨頭,偏偏在他岳家面前低了頭,可能是覺得對不起夫人,後來他母親過世,孝期過後起復為殿中侍御史,也沒再續娶。」
裴如凇托著下巴,笑眯眯地道:「我發現,殿下似乎格外喜歡忠貞之士呢。」
聞禪:「你從哪兒發現『格外喜歡』的?我怎麼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偏好。」
裴如凇冷哼一聲,給了她一個「我一定要讓你無話可說」的眼神。
「楊御史的傳奇可不止如此,定興三年,楊廷英官拜御史大夫,得知前妻盧氏亦未二嫁,於是登門求娶,再續前緣。朝野民間都將這段破鏡重圓的故事當作佳話津津樂道,伶人據此編了百戲,天下傳唱,聽說那幾年『不求潘郎,只求楊郎』的俗諺一度在京中廣為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