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禧二十九年風雲突變, 太子突然急病去世,儲君之位空懸, 各方人馬蠢蠢欲動。先帝痛失愛子,性情變得格外暴躁乖戾, 皇子、丞相、權宦……所有試圖將手伸向皇帝寶座的人都被他視為叛逆,毫不留情地一一剪除,朝廷內外人心惶惶, 卻又不得不為了那至尊之位拼命廝殺。
終於, 在某個風雨大作的夜晚, 一名女婢叩開了王府角門, 向聞景行傳遞了來自城陽公主的消息——「陛下垂危,欲傳位於汝,即刻進宮, 萬事小心。」
消息比頭頂的驚雷更加震耳欲聾, 砸暈了閒散王爺聞景行。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巨大餡餅, 還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巨大陷阱?
進一步, 有可能是脫胎換骨,也有可能是萬劫不復, 而如果原地不動,得不到也不會失去,起碼能保住自己一生平安。
信,還是不信?
聞景行此生為登基付出的最大努力,就是他下定決心,在那個暴雨夜跨出了王府的門檻。
宮中派來傳旨的太監就死在街對面的暗巷裡,聞景行在家將護送下穿過滂沱雨夜,來到端華門前,滿心惶惶之時,是城陽公主的駙馬、羽林衛將軍楊弘一路將他護送到久安宮殿前。
所以這些年他對城陽公主一直非常寬容,如果沒有她就沒有如今的帝王——即便他很清楚她的舉動並非出於親情,純粹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
她拋棄了其他兄弟,將賭注壓在聞景行身上,換來了自己後半生的榮華富貴,聞景行不會覺得她冷血,因為生在天家,註定與溫情無緣,可是她到底哪來的底氣指責聞禪「大義滅親」,難道她自己是清清白白毫無過錯的嗎?
「這事怎麼能怪罪到阿檀頭上?」皇帝心裡有點不樂意,但嘴上還是放緩了語氣勸道,「你府中的人行事不謹,打著你的名號在外招搖,這種蠢材處置了也罷,再選些聰明伶俐的上來就是了。」
城陽長公主柳眉倒豎,怒道:「若她心裡還顧念著親緣情分,就該先帶人來問我,可她倒是手段利索,直接一竿子把事捅到了京兆府!踩著我的臉面為自己博名聲,我竟不知是哪裡得罪了這位祖宗!」
「好了,好了,」皇帝息事寧人地道,「阿檀確實欠考慮,但畢竟是你的家僕有錯在先,你是長輩,莫要跟她計較了。」
城陽長公主怒色稍斂,但神情仍是冷冷的:「皇兄,皇嫂去得早,後宮也沒人能管得了她,正因我是長輩,才要把這事說明白了:外人終究是外人,各有各的算盤,什麼赤膽忠心都是嘴上說著好聽,只有宗室才會維護皇兄、維護大齊。天威不容輕犯,必須要讓天下人知道這江山姓什麼,誰這才是天下的主人。」
「先前持明在松陽立下大功,皇兄看重她,朝臣稱讚她,大概是把她捧得飄飄然了,一心追逐世人口中的賢名,卻忘了自己的根基在何處。皇兄,今日您放任她打我的臉,明日後日,她就敢去打其他宗室的臉,長此以往,宗室們會如何看待皇兄?萬一出了什麼事,誰還肯為大齊江山出力賣命?」
圖窮匕見,這一刀終於準確地扎中了要害,皇帝心中壓抑的惱怒猶如被一盆冷水澆透,只餘一縷有氣無力的白煙。
小至一村,大至一國,「宗族」二字永遠高懸頭頂,即便貴為天子,也無法徹底拋開血緣所牽絆的一切。
正因她的支持,才有今日的天子——城陽長公主非常清楚自己的籌碼是什麼。這些年來她驕縱張揚也好,奢靡無度也罷,在大事上卻始終與皇帝保持完全一致,潛移默化地加深皇帝對她的依賴。她要在皇帝心中楔下一道深深印痕,讓他相信城陽長公主就是聞氏宗室的代表,違逆她的意見,就是在宗室們的腦袋上動土。
城陽長公主見皇帝似有意動,又趁熱打鐵,狀似無意地道:「皇兄別見怪,我再說句不好聽的,持明一個姑娘家,倒處處比著皇子們的做派,這是要效仿哪一位呢?」
梁絳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將這番話一字不漏收入耳中,微不可聞地輕嘖了一聲。
皇帝沉默良久,終於妥協地吁了口氣,低聲道:「小妹說得有道理,阿檀還年輕,不知世事,你做姑母的,多擔待些。」
城陽長公主這才轉嗔為喜,眉頭稍解,又道:「皇兄把家僕還給我嘛,到底是我府上的人,拿去讓人審問,不是叫京城的人看妹妹的笑話嗎?我回去一定嚴加約束,讓他們知道教訓,再不犯了。」
皇帝無奈道:「早朝時朕已親口說了讓京兆府審理,哪能朝令夕改?你府中缺人手,朕從宮裡撥些奴僕給你如何?」
「皇兄總是這樣,寧可自己吃虧,拿梯己補貼別人,也不願和大臣們相爭。」城陽長公主吃吃笑道,「跟阿爹完全是兩個模樣,他老人家要做什麼,誰敢攔他誰就等著掉腦袋吧。也難怪這些年那些御史諫官都愛從宗室身上挑刺,陛下對他們寬縱得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