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皇帝對公主寵信歸寵信, 但似乎沒有動過把天下交給她的念頭, 那時的公主雖不像如今這樣圓融通透,但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也令皇帝對她放下了猜忌之心。裴如凇猜測她也許對皇帝做出過某種承諾, 而她的籌碼,很有可能就是篤定自己活不過三十歲那道坎。
她三十歲時當今皇帝仍然在位, 除了與手足相爭還要與親爹反目,就算奪得了皇位可能也享受不了幾天, 一旦崩逝,只會令朝局陷入新一輪動盪。
而聞禪想要的是長久、穩定、仁善英明,能開創一代治世、為天下人帶來安寧與希望的君王——哪怕那個人的最後一步是踩著她的屍骨上位。
她到底哪兒來的這麼強烈的執念?
裴如凇並非對公主抱有偏見, 而是他自己在重生一次後再回頭審視前世的一切, 才發覺當年聞禪的眼界和抱負遠勝他人, 甚至超過了她最終選定的新帝聞琢。
人們常把「居安思危」掛在嘴邊勸人勸己, 但長久生活在太平時代的人是很難長期保持強烈的警惕心的,對於聞禪這樣生於深宮,長在富貴叢中的公主而言, 更是殊為難得。而且古往今來, 大概沒有第二個公主會借三年孝期私自離京, 只帶著幾個侍女內侍就敢去遊歷天下。
「也許吧。」聞禪提起生死, 語氣依舊沒什麼波瀾,「畢竟都已經應驗過一次了。」
裴如凇固執地道:「可是殿下也重生了, 或許劫難已經過去,那道讖語此生不會再應驗了。」
「所以我才說『不知道』啊。」聞禪抬手點了點他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預言不靈當然最好,要是靈驗的話——」
裴如凇緊緊抓住她的手:「那就再重來一次,不管多少次……」
聞禪很心寬地笑了起來,隨手在他掌心裡一勾,調侃道:「一輩子翻來覆去只活三十年啊,不嫌累得慌嗎?」
她溜溜達達地回去梳洗就寢,裴如凇遲了一步,叫人進來收拾碗筷。趁著令他分心的那個人不在,飛快地在腦海里盤算前因後果。
那句讖語說的是她如果遁入空門,可以躲過一劫,如果堅持入世,便難逃三十歲那一劫。
聞禪剛才那句話默認了不管重來多少回,她都只會選入世而不會選出家——裴如凇還沒有自信到理所當然地認為聞禪不出家是因為愛他愛得連命都不要了,那麼她不肯如此選擇的理由,除了眷戀紅塵繁華之外,就只有一種可能。
她已經知道選擇安度一生的代價是什麼,所以寧可短折而亡,也不願重蹈覆轍。
時近七月,天氣燥熱,京師久旱無雨,朝廷里的雷卻一個接著一個:三法司長官因辦案不利罰俸整年,上上下下被敲打了一通,太子和越王也免不了一頓數落,湯山都督白施羅罰俸,相歸海以舊功減罪,削去軍職,貶為士卒。
滿篇的「罰」字里,只有兩位官員僥倖得免,一個是監察御史李煥,因查案有功,以按察使身份隨三皇子聞琢巡檢湯山郡;另一位是左台侍御史楊廷英,調任西河縣令。
兆京下轄九縣,西河縣便是其中之一,縣令品級比御史高出一品。楊廷英因為得罪了長公主,長公主遂令朝中親信找個由頭將他逐出京城,但偏偏中書令源叔夜不想讓她稱心如意,在中間橫插一槓,在御前替楊廷英說了幾句話,硬將原本要被調去西川的楊御史改任了西河縣令。
這些時日皇帝難得雷厲風行,處置了一批官員,又下定決心治理邊境流民,但叫朝中官員們議了幾回都不得法,甚至還有人勸他不要擅動,以免激起邊將反心。幾次下來,皇帝發覺困難越提越多,到最後幾乎變成了他一個人舌戰群儒,於是一怒之下把聞禪叫進宮替他吵架。
聞禪上輩子乾的最多的事就是和各種官員吵來吵去,深諳合縱連橫之道。一群人吵了整整兩天,連飯都沒怎麼好好吃,最後議定先在北境流民問題最嚴重的固州、湯山二地試行新法。越王領固州安撫使,三皇子聞琢進封燕王、領湯山安撫使,各往治所收攏流民,安撫百姓。戶部、兵部配合重編當地戶籍、田冊、軍籍,刑部新修流民律令,另派御史隨行監察、糾彈不法。
持明公主在嘉運殿一戰成名,朝臣終於領悟了這位殿下緣何獨得皇帝愛重。她是個既能拔刀又能講理的人物,經過禁軍譁變那件事後,大部分人對她的印象都是殺伐果決、手腕鐵血,但在處置北境流民的問題上,她的思路顯然要比其他朝臣更加靈活機變,絕非只求蠻力鎮壓、貪圖一時之功。
事情一旦開了個頭,後頭的許多事也就順勢而行,公主出現在嘉運殿成了尋常景色。起初是處理北境的奏報,漸漸地其他政事也要過問她的意見,再加上她總能委婉而周全地處置各種棘手難題,甚至連某些朝臣都隱隱對她產生了依賴之心。
整個夏季,兆京只下了零星兩三場小雨,各縣均報了旱情,六月時皇帝曾遣太子往南郊求雨,沒什麼效果,七月中旬,皇帝決定親自出京求雨,聞禪等隨行而往,路上見禁軍隨從護衛,京兆府疏散清場,比從前嚴整有序許多,顯然是從大婚一事裡吃足了教訓。
京兆尹何攸的位置恰好離聞禪不遠,便順路過來拜見,聞禪忙止住他,溫聲道:「何公為天子出行盡心操持,已是極辛苦了,不必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