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禍根早就已經埋下了, 難怪通明禪師說她應劫而生, 活不過三十歲。
「新朝初立,大帝是看在殿下曾經身份貴重的份上, 才對殿下如此優待。」裴如凇見她低頭不語,眸中的怒火漸漸熄滅成死灰,又下了一劑猛藥,「殿下知道先帝妃嬪被您兄長被逼殉葬的事嗎?」
「聽說了。」
「他帶不走那些妃嬪,又不想把她們留給外敵,所以乾脆一殺了之。如果她們還活著,您院子外面的聲音會比現在悽慘百倍。」
那些慘叫不分時間迴蕩在她院外,聞禪再不諳世事也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了。她像飛在天上的白鶴,突然被拖著翅膀按進了泥潭,發自天性的恐懼像螞蟻一樣啃噬著她的心臟:「禽獸……你們這些畜生……」
裴如凇抬手一揖:「殿下既然明白,臣也就無需再多言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望殿下早做決斷。」
聞禪一言不發背過身去,走向宮殿深處,她不想再看到他了。
裴如凇倒也沒有強行阻攔,安靜地退到了殿外,等在樹下的白衣人走上前來,似乎很熟稔地跟他說了幾句話,又命宮人守好門戶,兩人一道離去。
關了門的宮殿霎時昏暗下來,這囚牢如今竟然成了唯一還算安全的容身之處。聞禪蜷在床上,將自己抱成一團,額頭死死抵著膝蓋,儘量克制著不要抖得太劇烈。
她是聞家的公主,絕無可能委身逆賊,大齊的臣民百姓已經夠失望了,聞禪不能再讓他們蒙羞,擺在她面前的選擇很清楚,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可是那幾個宮女太監日夜盯著她,不管是觸柱還是懸樑,都會被立刻發現救下。比死更可怕的是沒死成,她必須要找個乾脆利索的死法。
連續三天,裴如凇都在那白衣人的陪伴下過來勸說,這日他們帶了一個裁縫來給她量體裁衣,聞禪心不在焉地任由宮女擺弄,忽然問裴如凇:「反賊要娶前朝公主當妃子的消息,官員和百姓都知道了嗎?」
裴如凇答道:「回殿下的話,朝野內外已經傳開了。」
對著她這麼一個有今天沒明天的落魄公主,裴如凇還能保持表面的敬重和一如既往的耐心,家教修養是一方面,看來城府也頗深,這樣的人才倒戈投敵,不免讓人覺得有點可惜。
聞禪又問:「世人如何評價?」
裴如凇平靜如水的神情終於泛起了一絲漣漪,他看了聞禪一眼,斟酌著道:「大多是些不堪入耳的辱罵之言,也有舊臣說殿下該義不受辱、以身殉節的。」
「那你們可要小心點了。」聞禪勾了勾唇角,笑意冰涼而輕蔑,悠悠地道,「說不定就有那等忠烈之士設法翻牆刺殺我,以免我辱沒了家國氣節呢。」
聽起來她像是在恐嚇,也可能純粹就是故意給人添堵,周遭宮人恨不得連呼吸都憋住,裴如凇不卑不亢地道:「多謝殿下提醒,臣一定嚴加防範。」
裁縫量好了尺寸,回去縫製儀式所用的禮服,往後兩日都沒人再來打擾她。直到第二日深夜,她坐在窗邊發愣,負責灑掃打水的內侍端進來一盆熱水,卻不小心絆了一跤,摔了個驚天動地的大馬趴,正好一頭栽在了她腳下。
聞禪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忽然感覺裙擺被人扯動,腳下踩到了一個圓圓的、有點硌人的東西。
那內侍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驚懼不已,連連磕頭告罪,其餘宮人趕緊過來把人拉走,聞禪趁亂俯身,將那東西拾在手中。等收拾乾淨躲進床帳,才敢趁無人時借著微弱燈光查看,是一枚用紙包好、指肚大小的藥丸。
聞禪緊繃的心神驀然一松。
這一局是她賭贏了。
前些天裴如凇過來勸說,聞禪一直覺得他話里話外似乎有點引她往自盡那個方向去的意思;上次她出言試探,裴如凇果然接招,今天就有藥送進來。
聞禪賭他其實並不想促成此事,那每每在外等待他的白衣人與其說是陪同,倒不如說是監視。裴如凇出身名門裴氏,就算投靠了相歸海,多少也還有點世族公子的傲氣,侮辱前朝公主這種事實在太過下作,傳出去他一定會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所以還不如順水推舟送聞禪一程,既能稍微保全名聲,也算是償還了故主舊恩。
她把那枚藥丸塞進嘴裡用力咽下,咬破指尖,在衣帶上留下「以身化劫,以死自誓」的遺言,隨後端正地躺平,合上雙目,心想,終於可以痛快地赴死了。
通明禪師的讖語似乎准了又不准,她確實沒活過三十歲,可是即便斷絕塵緣,最終也沒有掙得那一線生機。
也許是她斷絕得還不夠,如果當初捨棄掉父母親緣和公主名分,做個真正的出家人,說不定這一劫就不會落在她頭上……
可是家國俱滅,山河浩劫,萬千黎民百姓又怎麼才能逃得過呢?
一縷清苦的、帶著雪氣的松柏香喚醒了她的知覺,聞禪人還沒完全清醒,腦子卻先反應過來:人死了之後,還應該有「醒」的感覺嗎?
糟了,不會沒死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