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記不清自己是怎樣邁出墨宅大門的。
他漫無目的遊蕩到春山。山腳有一條河,夕陽下,河面微波蕩漾,像是無數的生靈在像他招手眨眼。
元晦心想:「要不我跳下去?」
可真跳下去,那個人,會惦記自己一輩子嗎?
大概不會。
他珍藏密斂的師徒關係,到頭來不過茶水之交。人走茶涼,誰還記得與之風爐煮茶之人?
然而他怨墨玉笙薄情,自己又是個什麼君子,不也出爾反爾?
半月前,他信誓旦旦地對墨玉笙說:「你若遇良人,我願常伴左右,侍奉二老。」
可他試著動了一下墨玉笙興許會在神農谷與某人看對眼,芙蓉並蒂的念頭,心如刀絞。
他在心底對自己道:「蘇曦,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
他苛責自己沒有一日三省吾身,卻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他便宜師父的薄情寡義。
王伯從春山上下來,正好碰到元晦坐在河邊愣神。
少年將頭深深地埋進膝蓋間,身子折成了一柄彎弓。
那可是白刃近身都不帶眨眼,背脊挺拔如蒼松的元晦?
王伯遲疑地喚了聲「元晦」。
沒有回應。
他伸手拍了拍少年肩頭。
少年周身一震,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毫無生氣,像根脫水絲瓜的臉。
「出了什麼事嗎?」王伯問道。
元晦搖搖頭,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王伯,你也有師父嗎?他是個怎樣的人?對你好嗎?」
王伯搜腸刮肚半晌,那個他喚作師父領他上道的人已經在腦海里消失了八百年。
「他老人家功夫好,性子柔,待我很好,只可惜我胸無大志,吃不了苦,練了幾手拳腳功夫便拜叩了他,去城裡混了個鏢師的差事。」
「他待你這般好,你捨得離開他?」元晦怔怔地問道。
王伯對墨玉笙托月娘為元晦拉紅線一事有所耳聞,月娘嘴碎,連那日墨家師徒起的那點尷尬也漏了乾淨。
他大概能想明白,元晦如此消沉,是因為一時接受不了要與師父分開的事實。
王伯語重心長地寬慰道:「雛鳥離巢。翅膀硬了,就該自謀出路,豈有一輩子躲在長輩羽翼下的道理?鳥獸如此,人也一樣。師徒緣分盡了,該斷則斷。沒什麼舍不捨得的。」
他見元晦面色慘白,自覺話說得太重,於是故作輕快地開了個玩笑,「除非你與師父結成夫妻,就像我與你王伯母這樣,只有夫妻才能一輩子白首不離。」
元晦低聲喃喃道:「結成夫妻……」
王伯眼皮狠狠一跳。他原是粗人,開起玩笑葷素不忌,此時也意識到自己嘴賤玩大了,倉惶找補道:「開玩笑。師徒如父子,此為倫常,不可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