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凌鈺垂下眼睫,微微傾身望向兩人,語氣蕭索。
「朕這段時日,一直在想,先帝是否錯將江山託付給朕。」
「朕先前一再寬宥皇后,以至於她出閣前便嬌縱不堪,不曾規行矩步,釀下大錯,以至天家顏面受辱。」
「如朕這般感情用事,許是不堪為一國之君。」
彭城王猛地抬頭望向御座,這才發覺皇帝瘦了些。
因清減許多,眉眼愈發深邃,眉骨投下一片青影,顯得格外陰鬱寂寥。
彭城王痛心不已。
那是自己的學生,也是發誓效忠的君王,還是皇兄唯一的血脈。
在謝凌鈺身上,他投注一生心血,以至於金戈鐵馬半生,卻失聲泣涕:「陛下莫要再出此言。」
皇帝卻抬起手,止住彭城王的話,平靜道:「往後,若她所為禍亂朝政,便說明朕昏聵不堪,自當下罪己詔悔過,屆時還需叔父做忠臣,提醒朕一二。」
彭城王僵住,瞬息之間,眼神從痛心到驚愕惶恐。
陛下沒有太子,又說自己昏聵,那誰能做這個明君?
彭城王面色慘白,起身道:「陛下此言欲將臣置於烈火炙烤,君君臣臣,豈有為人臣令天子下罪己詔的道理?臣惶恐,懇求陛下勿復此言。」
他咽下不甘,「歸根結底乃陛下家事,臣謹聽陛下旨意。」
顧鴻一臉麻木,老友是謝家人都只能這樣說,他還能說什麼?
待李順將二人送走,謝凌鈺收斂神色,眼珠一轉不轉盯著案上已枯朽的柰花。
她不會種柰花,偏要親自種,說是誠意。
在他這裡,薛梵音的誠意和她貌似乖巧的言語一樣,通通是假的。
他竟照單全收,由著枯萎不堪的柰花放在眼前,當作稀世珍寶。
謝凌鈺閉上眼,呼吸逐漸急促。
「李順,去,帶著人去顯陽殿把那匕首搜出來。」
「讓皇后來見朕。」
李順至皇后面前時,含笑道:「娘娘,敢問那匕首在何處?」
薛柔看著他身後內侍,給了他金瓜子做賞賜,面上全無惶恐之意。
「陛下是讓李中尹搜宮罷,難得你還如此恭謹。」
薛柔從妝奩拿出一柄匕首,讓流采遞過去,「拿回去復命,待我整理衣冠,自會去式乾殿面聖。」
眼見那群人不曾動彈,薛柔輕嗤:「這是把我當重犯押解啊。」
她面上無甚波動,卻握緊了流采的手,大熱天縱使有冰鑒,掌心卻隱隱冒汗。
「我隨你們去就是。」
趙旻一直在殿外聽著裡面動靜,垂眸看見一雙錦鞋自眼前掠過,飛快抓住皇后,被挑過筋的手腕生疼。
「皇后,若陛下震怒,只管把臣等推出來保命。」
棄卒保帥是上策,趙旻說的坦然。
然而,皇后卻盯著她,學她以往語氣,亦坦然道:「孝貞太後難道沒有教過你,莫要效忠於寡恩無情之人麼?趙侍中竟讓我做此卑鄙小人?」
趙旻怔住,眼睜睜看著皇后語罷離去。
*
薛柔原本心裡發虛,但一切恐慌在看見李順要過來搜宮後煙消雲散。
待踏入式乾殿後,遙遙望見他居高臨下垂眸看著自己,醞釀許久的惱怒在喉嚨翻滾。
因皇帝沉默不語,她忽然摸不透他心思,一旁的宦官們亦如木頭般立著,不敢有分毫表情。
「陛下,我犯下大錯,能否……讓他們出去。」
薛柔甫一張口,便覺屈辱。
她是犯錯,但眼前這個人難道就無任何錯處?
樁樁件件,單論時間,便是謝凌鈺先理屈,憑什麼叫她先認錯,揣摩他的心思。
謝凌鈺瞥了眼其餘人,李順會意,連忙帶著內侍們退下。
空蕩蕩大殿內,仿佛每句話都有餘音迴蕩。
看見那道身影時,皇帝便想讓她過來,但嘴唇微動,半晌出不了聲。
過去越久,薛柔越深覺受辱,沉默如一隻手,壓迫十足地把她往下摁。
還要她曲意討好,才能換來片刻喘息。
趙旻的叮囑如在耳畔。
「記得同天子服軟,想想幫你的薛珩薛儀,同夫君慪氣就罷了,你同皇帝犟什麼?」
薛柔盯著式乾殿的磚石,眼前模糊,低頭屈膝。
眼見她要跪下,皇帝猛地起身,覺得頭暈目眩。
不知為何,看見她屈膝的一瞬,謝凌鈺心頭竟浮現一個念頭。
倘若今日阿音當真下跪祈求,她必從此深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