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愈發狂妄,在不遠處發出有如夜鬼哭嚎的聲響;其間,又穿插水中擊磬之聲,如山中遙看之影,霧氣初升,朝露欲滴,不知從哪邊來,不知向哪邊去,朦朧而雄壯,悠遠又綿長。
她環顧殘局,想尋找這清音的來處,卻最終停留在了西側的碎石堆上。
雖說是碎石堆,卻並非堆砌在一起,反而平鋪有序,像一座座簡單而急忙的墳墓。
她突然意識到了那是什麼。
走到這些碎石堆前方時,雨終於開始下起來了,起初還是能在湖面微微氳起漣漪的細雨,後來卻逐漸有了脫韁之勢。
受傷的村民,驚訝的問語,身上的血,殘破的戰場,妖怪的屍身,還有這些小小的土堆,碎石像是沒有墓志銘的碑,祭奠著他們死去的軀體。
雨淋漓又暢快,打濕了她冰冷的衣襟,沖刷了她臉上的塵漬。
她沒有避雨,也不需要避雨。
她蹲下身,將手中的長弓放下,又將被雨滴彈開的一個小碎石放回原處。
最後,她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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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桔梗和犬夜叉。
這大概率不是現實,因為這個而桔梗的身上,沒有墓土的味道。
「犬夜叉,你願意變成人類嗎?」
他聞言皺眉——一是為桔梗過於溫柔的語氣。他沒有見過這樣的桔梗,畢竟,他對她的了解還太短暫,無法追溯到她還葆有一顆飽含希冀的人之心的模樣,這樣的她看起來柔軟又脆弱,與墓土的冰冷完全聯繫不到一起。
二是為她話語中的「人類」字眼。這是對他而言分外弱小的存在,她卻曾將其當作一株桂枝,將它遞給犬夜叉。
「如果我成為人類了……那麼桔梗,你會變成什麼樣呢?」
「我是守護四魂之玉的巫女。如果四魂之玉不在了,我……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
殺生丸冷哼一聲,不屑再看這毫無意義的幻影。
可是當他轉過身,映入眼帘的卻依舊是那襲白衣紅袍,像躲不去的鬼魅一般。
這次,是她抖落了斗笠上的雪,喘息著走進屋中。
「桔梗大人,我父親……我父親他……嗚嗚嗚……」
他看向了她——胸口的起伏訴說著她的跋涉,發間的殘雪描摹著外面的冷寒。而她入室後,只施然行禮,隨即走到了榻上之人邊。
人顯然已經死了。他微微眯眼,只消看上一眼那人慘白如死灰的面色,就能輕易得出這個結論。
她也不愚鈍,遂而回過了頭,垂目道:「生死短暫……但還請不要過於悲痛,你父親只是掙脫了這具軀體的束縛。我會為他超度魂靈,這樣他便能寧靜而自由地往生。」
他要轉身的動作因著這句話而遲緩下來,像是聯想到了什麼。
然後,他看著她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
他仍然堅定這是幻覺。
還是一個昏暗簡陋的屋子,還是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巫女,但死去與痛哭的人類都已不知蹤跡。那些人類就像一根根羽毛,既敵不過妖怪隨意的攻擊,也抵不過生老病死的命數,在一呼一吸間,即已飛散為煙。
這屋中沒有別人,只有他與她。
她一個人跪坐在那邊,面前放著一個樸素的妝奩。她的一頭烏髮披散在背後,忽明忽暗的燭光在上面閃耀著同頻的光澤。他看慣了自己銀白的髮絲,還從未見過這樣漂亮又烏黑的長髮,就算是遙遠模糊記憶中的十六夜,也嘗因著他的偏見而大減風華。
她對著鏡子,徐徐塗抹著貝殼裡的唇脂,大抵從前少有練習,因此塗得小心翼翼。
他抿了抿唇,只覺得這個幻覺實在無聊,但是——他畢竟短暫的在那個軀體裡住過,因此好奇心便不合時宜地蠢蠢欲動起來——只好一邊嗤笑著這無聊的幻境,一邊走近了對鏡梳妝的桔梗。
浴血而戰的巫女,塗上艷俗的脂粉,會是什麼模樣?
「你說,這個樣子……好看嗎?」
他一怔,目光便穩穩地落到了眼前這個並沒有看向他的女人身上。
這話不應該是對他說的,幻覺不應與真實有關聯。
但是——
她的皮膚好似玉脂雕琢一樣,細膩而白皙,在昏暗中散發著柔和氤氳的光。款款美目中飽含著欣喜與熱切,這滿含生命力的雙眼似乎能將生死與瘡痍也置之度外——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通過這雙眼睛,回到了那個偎在桔梗屋子中的午後,外邊是祥和的村落,天邊有和煦的日光,他不再是一個刀尖舔血的大妖,僅僅是個大千世界裡最平凡無奇的人類。
——是幻覺,是正在侵蝕著他的幻覺。
就在這時,眼前的桔梗卻捋開自己的耳發,側過頭來,自然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她在他的眼中,露出了一個笑容。
笑容溫柔而艷麗,唇脂的顏色比妖怪的血液更加鮮艷欲滴……
這光很細,這夜很靜。
然後,他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