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遊巴士開過市中心,天橋, 雙塔,千羅大道,國家森林公園,鄭千玉吹著夜風,抬頭看著那些閃爍的霓虹招牌和閃閃發光的建築, 每個地方他都熟悉無比,因為這是他生活長大的地方。
可是他為什麼會覺得這麼新奇、開心?夜遊巴士駛過城市的中環,漸漸遠離熱鬧明亮的市中心,夜空不再被高樓大廈遮擋,顯得深遠廣闊。在露天行進的巴士上,鄭千玉感覺它像一顆行星,圍著寶藍色的天空旋轉。
他看向林靜松,驀地明白這雀躍、快樂的心情源自哪裡。
林靜松的頭髮理得短短的,坐在他旁邊。這似乎對他來說也是新奇的體驗,因為他沒有在這座城市長大,也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面對這樣陌生的、他所不熟練的事物,林靜松的表情仍然平靜,只有當鄭千玉看向他,他才稍微轉過頭來,無言地與他對視。
鄭千玉那時心想,我到底交了個什麼男朋友?
很呆板,和他談戀愛就像和機器人戀愛一樣。
第一次見面一句話也不說,讓鄭千玉以為他討厭自己,後來發現原來他討厭整個世界。
但是又會救下他差點被大雨打濕的畫,答應同鄭千玉一起去看電影,在鄭千玉生日的時候跑去買他喜歡的那套顏料。
他這麼呆,沒關係啊。
鄭千玉感受得到他的喜歡。
他從來沒有衡量誰喜歡得多,誰又更少的意識。鄭千玉也從不計較他們之間誰說得更多,誰沉默得更多。
喜歡林靜松讓鄭千玉覺得好開心,他體會到一種很嶄新的幸福,這就足夠了。
夜遊巴士行駛在路上,那些建築、樹影和街燈飛快地倒退著,像一副閃爍的、流動的畫面。鄭千玉覺得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很可愛,像不知如何享有這世間美好,不知道他其實可以擁有這一切。
在因前行撲面而來的涼爽的氣流之中,鄭千玉的身體因巴士轉彎的慣性靠在他身上,他的臉孔精巧漂亮,略帶一些稚氣,眼睛很亮,有種引人注目的意氣風發。
他想告訴林靜松,他很喜歡他,他是他第一個喜歡的人,也是此刻讓他感覺到最喜歡的人。鄭千玉無法預知未來,只是在當下思及永恆。他想到永遠不分開,希望將這心愿鋪及未來的分分秒秒,讓十年、二十年後的自己都信守承諾。
不考慮命運的無常是相當幼稚的,但鄭千玉的年紀就是很小,也不曾領教什麼叫痛苦,什麼是殘酷。他順理成章地這樣想著,心裡說好喜歡林靜松,問出來的卻是:「林靜松,你有多喜歡我?」
他得到很輕的一個吻,是林靜松不知如何用語言作答,於是主動吻他。
後來坐過很多次夜遊巴士,轉到路線爛熟於心,林靜松也終於熟悉這城市。一起去同一座城市繼續上學,每去一個新地方,鄭千玉都要搜一搜有沒有觀光巴士可以坐,不用刻意去追最好的時段,只要和他一起的人是林靜松就好。
鄭千玉躺在床上,買票的攻略已經聽完。手機靜了,雖然今晚沒有約好和葉森聯繫,但他應該已經起床了吧,上一條消息還停留在他的時區里前一個夜晚,葉森突然變得很沉默。
不要總是想他。鄭千玉對自己說,像教育一個吃糖果無節制的孩子。
他對一個人去坐觀光巴士這件事產生了更多猶豫。因為去站點的路途不熟悉,聽說休息日排隊買票的人很多,雖然攻略上說過,這樣的巴士有很多輛,即排即上,不用擔心坐不上車的狀況。
可是,坐上觀光巴士他也觀不到任何光,最好還是把這件美好的體驗完整地封存在記憶中吧?
鄭千玉趴在枕頭上,他有些睡意,混合些許悲哀,為自己的靈魂還嚮往著體會一些曾經讓他很開心的事情,或許他的本能在做天真的設想:坐上這輛巴士,它的前進是在時間軸上倒行,最後駛向他生命之中的永無島。
理智告訴自己這是不行的。坐上這輛車,他只會不斷比較,怎麼眼前這麼黑,所有風景都不見,風聲混著嘈雜,身旁坐著陌生人,從排隊時就有人不斷疑惑探究,盲人為什麼要坐上觀光巴士。
算啦,算啦,鄭千玉。他閉上眼睛,告訴自己,他該好好休息了。
在鄭千玉即將睡過去的時候,他突然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鄭千玉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沒有立刻起身,過了半分鐘,敲門聲又響起。
他摸索著下了床,拿到盲杖,一隻手抬起,一隻手握著盲杖探方向,走到門前,握住門把手,徑直開了門。
鄭千玉的手還握在門把上,敲門的人站在門口,將手覆住了他的,鄭千玉被他輕輕一帶,往前一步,就靠進他的懷裡。
「怎麼不問是誰就開門。」他問鄭千玉,覺得他開門開得太草率,很關心他的安全意識。
鄭千玉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答:「我想是你。」
葉森沒有帶行李箱,好像只提了一個行李袋,來得非常匆忙,難怪有十幾個小時沒有音訊。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來,只是淡淡地說這兩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