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日曆被一張一張撕去,終於來到最後一天。
這一天鄭千玉過得很寧靜,吃午飯時,他在小區里走,曬到了太陽。回到樓上,他將自己新洗晾乾的床單和被套都收進來,花了一些力氣,將它們重新套好。
傍晚,他的家中再也無處需要整理。於是鄭千玉坐在沒有開燈的、昏暗的房間裡,足有幾個小時。外面的光線完全消失時,他起身走向門口,摸索著刪去了電子鎖里葉森的指紋。
在最後的時刻,他換了一身質地較為柔軟的、寬鬆的衣服,赤著腳走進陽台。
寒冬足夠凌冽的風吹拂鄭千玉的整個身體,使他的衣服在風中晃蕩。
鄭千玉彎下腰,為那盆綠蘿澆了最後一次水。
第71章
一年前。
鄭辛腳底下放著行李箱, 他的東西不多,裝了兩個24寸的箱子,還有一個背包, 就把自己所有行李都帶走了。
鄭千玉的家更空了。鄭辛懷疑他放在這個家裡的東西不會比自己的更多。除了角落有一箱畫具,淺藍色的殼子,那是鄭千玉唯一留下的,和他的過去有關的東西。
空曠的屋子裡傳來腳步聲,鄭千玉從鄭辛住的房間裡走出來。他摸著牆壁,走得很慢,問他:「沒有什麼落下的東西吧?」
鄭辛的宿舍離現在鄭千玉的家有些遠, 如果落下了什麼東西,再回來取挺麻煩的。鄭辛工作太忙了。
讓鄭千玉給他送過去也不現實。
鄭千玉是個盲人。
全盲,有些許光感, 但僅能用來分辨白天與黑夜。
鄭辛的腳步站在自己的兩個行李箱中間,他不知道要怎麼離開。對著自己的弟弟張了張嘴,最後只能說出來一句:「沒事, 我又不是再也不來了。」
鄭千玉點點頭:「也是。」
又陷入沉默。
最後,鄭千玉開口道:「哥, 你走吧,天要黑了。」
才下午,離天黑遠得很。但鄭辛再站下去也不是個事了,他答應過鄭千玉的。
最後, 他只好推著行李箱出了門。鄭千玉站在屋裡,探出身體,他的手背朝外,做了個「通行」的手勢,像個不想再被家長管著的小孩。
鄭辛拿他沒有辦法, 他對鄭千玉說「好好照顧自己」,說完覺得很蒼白,又說「我下周會再過來」。
鄭千玉點點頭,鄭辛走了,走出去很遠,回頭一看鄭千玉還探著個頭。聽到行李箱的輪子停下來,他還朝鄭辛招了招手,好像看得見他一樣。
113-85-95,是鄭千玉這幾年來體重的數字變化。
從某一天起,鄭千玉吃什麼都會吐,變得極端的瘦,兩頰凹下去,伸出來的手只有薄薄的皮包著骨頭。進出醫院兩次,進食狀況好了一些。鄭辛過來照看他一個半月,體重又漲回來一些。
不是鄭千玉不想進食,只是感覺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開始抗拒「活著」這件事。
鄭千玉覺得,他的大腦和那些器官分離了。大腦早已接受了失明的事實,而其他器官大概以為鄭千玉去到了某個極夜地區,這裡天黑的時間未免太長太長,直到他的身體剩下的部分終於意識到——永恆的黑暗降臨了。因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慌,開始拒絕工作。
而鄭千玉的大腦早已和他的靈魂、意志商討出決定:他無法和黑暗和解,無法接受這樣的殘缺,以這樣的形式度過他人生接下來的幾十年。
冬天降臨了。鄭千玉不再出門,他每天只能吃下很少的東西,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他勉強保持下午是清醒的,因為有時候他要和鄭辛、父母通話,偽裝出正在努力適應生活的樣子。他的家庭成員每一位都很堅韌,除了鄭千玉。
鄭千玉是一個把所有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的人。因為他以前太驕傲自滿了,提著一個裝滿雞蛋的籃子走在路上,這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鄭千玉怎麼可能會摔倒?
初中就決定好這輩子要以畫畫謀生了,從此再也沒有周末,除了上課就是不停地畫畫。鄭千玉從來沒有喊過累,畫到時常忘記吃飯,手指的關節變形,集訓時很幼稚地在床頭貼了便簽,寫著「畫不好就去死」。
大學時家庭遇到重大變故也沒有把鄭千玉打倒,鄭千玉想,只要能繼續畫畫,只要他可以一直畫下去,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摧毀他。
……可是為什麼。
起初是不可置信,覺得自己在做離奇的噩夢,每次呼吸都希望能快一點醒過來。視力不是一朝一夕失去的,而是漸漸模糊,直到看不清熟悉的飯店最大的白底紅字招牌。直到視野狹窄,世界像一個被關掉的電視機,緩緩收束,歸於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