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段昀捧著碗返回飯廳,只見裴玉哪也沒去,站在門口望著檐廊,似乎一直在等他。
目光交匯的剎那,段昀心臟化成了春水。
他將碗輕輕放到桌上,示意裴玉過來吃飯。
裴玉走近一看,心如墜石,遲遲沒有動作。
「怎麼不吃?」段昀笑著問,「難道想讓夫君餵你?」
裴玉有些猶豫:「溯光,這粥……」
「我嘗過了,稠淡適中,軟而不化,不燙不涼,很好入口。」
段昀握著他的手拿起湯匙,哄孩童似的軟聲軟語:「裴公子給我一個面子,嘗嘗?」
湯匙抵到了雙唇,裴玉避無可避,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如何?」段昀滿含期待地問。
一口濁液滑入腹中,裴玉只覺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一股腥甜霎時湧上咽喉,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咳咳咳……」
他胸膛急促起伏,咳得眼前陣陣發黑,整個人縮成一團。
然而什麼都咳不出來,甚至連膽汁黃水都沒有,唯獨濃郁的血腥味充斥肺腑。
過了很久他才找回知覺,耳膜嗡嗡作響,段昀的聲音如同隔著深水傳來:「裴玉……裴玉……」
裴玉咬牙將喉間血氣咽下去,劇烈喘息著,抬起虛汗津津的臉龐。
見段昀神態焦急慌亂,他艱難地順了口氣,發出一點聲音:「我沒事……被粥嗆到了而已。」
段昀半跪在地,將他摟在懷裡,臉色極其難看。
「看你,一個鐵膽銅心的將軍,應當臨危不亂。」裴玉勉強扯出笑容,「這麼容易被嚇到,沒出息。」
段昀啞聲道:「是我的錯,我沒輕沒重,不該非要餵你。」
瓷碗和湯匙不知何時滾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
裴玉瞥向那一片狼藉,故意輕嘲:「段將軍常年在外,是日日吃糠咽菜嗎?粥都熬煳了還很好入口。」
段昀抿唇沒吱聲。
「起來。」裴玉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將屋子收拾乾淨,我去煮粥。」
段昀心有餘悸,半晌才帶著裴玉站起身來。
他沉聲說:「府里有僕人,讓他們去做,你回房休息。」
裴玉走向門口,聞言腳步一停:「你出征前允他們回老家探親,讓他們過了年再來段府,忘了嗎?」
段昀還真把這事忘了。
本以為去嶺南剿匪起碼得四五個月才能回來,因此給僕從們放了長假。沒想到那群山匪是紙老虎,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殺了個乾淨,一個月就得勝歸來。
昨日迎親的隨從都是他軍中的將士,吃過酒席便各自回家了。
如今整座宅邸空空蕩蕩,他才發覺連個打雜做事的人都沒有。
段昀疾步走到門外,攔住裴玉:「怎能讓你親自動手,我再去雇幾個人,你且等著。」
「無妨。」裴玉眼眸微轉,語氣柔如秋水,「我喜歡清靜,有你相伴足矣,沒有旁人打擾更好。」
如此情意綿綿的姿態卻沒把段昀應付過去,他劍眉緊蹙,良久才接話:「裴玉,你嫁給我不是來吃苦的,我不能讓你過得比以前差。」
他抬手撫過裴玉臉頰,指腹粗繭在細緻的皮膚上擦出淡淡紅痕。
「聽話,你在家裡等一會兒,我速去速回。」
說完他轉身欲走,卻被裴玉一下抓住了衣袖。
「你真的不明白嗎?」
上午的日光潑進檐廊外的水池裡,碎金波光漾在裴玉的月白衣衫上,映亮他俊秀而冰冷的面孔。
「我是男子,雌伏於你已經是熟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了,你還要讓更多人來非議我?」
這話像尖刺扎進段昀心頭,他面色驟沉,兇狠道:「誰敢非議你!我殺了他們!」
裴玉直視著他的雙眼,沉靜地說:「別總是喊打喊殺,況且悠悠眾口,你殺得過來嗎?你了解我的性子,應當知道我是在乎顏面的人。總而言之,除了你,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出現在府里。」
兩人對視片刻,最終,段昀近乎無聲地嘆了口氣。
「……好。」他握住裴玉冰涼的手掌,「都依你。」
第3章
裴玉掀開米缸蓋子,一股霉味直衝鼻腔,裡面僅剩的半斗陳米都發霉了。
霉米毒性大,吃了之後輕則腹瀉,重則送命,裴玉只好將米缸又蓋上。
他在廚房裡轉了一圈,找到半罐脫殼麥粒,聞了聞,還能吃,便取水煮麥粥。
灶台下的火坑燃著燒紅的木柴,沒什麼菸灰,燒水很快,眨眼的工夫,鍋里就咕咕嘟嘟地冒起泡來。
麥粥需熬上一會兒,裴玉走出廚房,望向後院裡高聳的銀杏樹。
天光俯照,金燦燦的銀杏葉挨著屋頂,分外奪目。
那樹邊有個涼亭,亭內有口水井,此時段昀正蹲在井邊,漿洗昨日換下來的衣裳。
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一雙手既能拉弓揮劍,也能灑掃漿洗,什麼活都會幹。
在邊疆的那幾年,段昀必定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傷,或許還有命懸一線的危機。重逢後他卻隻字不提,仿佛真的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