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下朝後,被小皇帝單獨宣進宮中覲見,一直待到下午才出宮,回到衙門辦理公務,踏進家門時已是月上枝頭。
他父親裴殊年紀大了不管事,如今他才是當家做主的人,他回來得晚,家裡擺飯也就跟著晚。此時眾人剛用過晚膳,各自散去。
裴殊見兒子一直面沉如水,似有滿腹心事,便出聲喊住他:「見微。」
裴真腳步停頓:「父親有何吩咐?」
裴殊問:「今日回來這麼遲,可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
裴真猶豫了一下,擺手讓周圍僕人退至門外,隨即才說:「退朝之後陛下宣我進宮,派了一件差事。」
「什麼差事讓你如此犯難?」裴殊坐回雕花梨木椅中,提壺倒了兩盞茶,「見微,坐下說,我給你出出主意。」
「倒不算難辦,只是……」
「只是什麼?」
裴真半晌沒吭聲,忽地話鋒一轉:「父親前日去鍾秀山賞楓,可去過山頂的金靈寺?」
裴殊道:「去了,聽聞金靈寺很靈驗,我順道進去上了炷香。」
裴真接著問:「父親見到住持淨塵大師了嗎?」
裴殊搖頭,慢慢撇著茶沫:「你問這些做什麼?莫非金靈寺和陛下派的差事有關?」
「父親猜得沒錯。」
裴真指尖輕敲著桌面,目光落在火光赫赫的九枝燈上,說:「陛下命我前往金靈寺請淨塵大師下山,在段府作法誦經,超度亡魂。」
裴殊聞言手一抖,熱茶濺到手背上,他顧不上擦,急忙追問:「超度亡魂?度誰?陛下怎會突然想到此事?」
裴真默然片刻,對上父親驚疑的雙眼,沉緩道:「陛下對我說,九月十七的夜裡,他見到了段昀。」
「見微!」當時天鴻帝坐在御座上,稚嫩的面孔充滿恐懼,「你不知段昀看著多可怕,渾身黑氣,眼珠是血紅色!」
裴真低眉斂目,安撫道:「陛下是真天子,妖魔鬼怪不敢冒犯,應當只是做夢。」
「小福子也說是夢,但,但是——」
天鴻帝跳下御座,一把抓住裴真的袍袖:「見微,他進宮來請賜婚的聖旨,想和你弟弟裴玉成親。朕那時神思渾噩,也以為在做夢,便寫了手諭,給他和裴玉賜婚,許他兩個月的沐休。但是翌日朕在寢宮醒來,發現右手有墨跡!」
啪!
裴殊手中茶杯猝然墜地,摔得四分五裂。
「陛下思來想去,不得安眠,認為段昀身死異鄉屍骨無存,定是怨氣太重,化作厲鬼回來找人陪葬。」
裴真轉述到這裡,面色變得極為難看。
且不管是真鬼還是噩夢,人都死了還來糾纏昭華,莫非想讓昭華給他殉葬?!
裴殊張了張嘴,似乎難以置信:「這、這實在……」
裴真掐了掐眉心,端起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繼而站起身:「魑魅魍魎皆是捕風捉影。陛下勤勉,睡前看書練字,指間染墨實屬常事,恰逢噩夢,一時信以為真——」
「見微,」裴殊倉皇打斷他,「我也見到段昀了。」
裴真心頭重重一跳,緊接著聽父親說:「九月十八那日,我見到段昀率上百人來我裴家,手持聖諭要迎娶昭華,我恍惚間隨他們去了段府,坐在堂上,看著他和昭華拜堂成親。最後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卻在家中。」
「我原以為是做了場荒唐夢,沒放在心上,只覺得晦氣,去金靈寺拜一拜就罷了。」
裴殊像怕驚擾到什麼似的,壓低了聲音:「可你說陛下也……這恐怕不是普通的夢啊。」
裴真面如凝霜,緊抿著唇,一時沒接話。
噠噠。
叩門聲驟然響起,驚得兩人同時一震!
「誰!」裴真喝問。
「屬下程英。」門外傳來熟悉的男聲,「大人吩咐的事有進展了,屬下不敢耽誤,特來稟報。」
「知道了,你去書房候著,我稍後過去。」
裴真吩咐完,轉頭看向裴殊:「父親不必多慮,明日一早我便前往金靈寺。」
裴殊點點頭,想到多日未見的次子,隨口說:「此事牽連到昭華,讓他隨你去金靈寺拜一拜,洗洗晦氣,以免真招惹了邪祟。」
「父親說得是。天色已晚,您早點歇息,見微告退。」
說罷,裴真抬腳走向門口。
秋夜淒冷,廊下燈籠隨風輕搖,映得樹枝暗影猶如晃動的鬼魅。
似有陰寒之氣融於夜色,白日裡熟悉的景象,此刻讓人毛骨悚然。裴真心神緊繃,忍不住加快腳步。
穿過暗影憧憧的長廊,是燈火明亮的庭院。裴真疾步往書房走去,瞥見有道人影立在門外台階上,張口就喚:「程英!」
話音未落,裴真猛然一停,瞳孔急劇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