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雖勇猛,但男奴們多勢眾,輪番上場,他無法持續招架。在雙方僵持的短暫空隙中,他一把抓住她,飛快扯進圈地旁的棚屋中,以重物抵住門。
外頭的男人們搶不過人家,先是罵罵咧咧,而後又是陣陣嬉笑和口哨聲。
她初來乍到,聽不懂敕加語,但感覺得出,那些人在幸災樂禍。
月光漏進棚屋,照在少年臉上。
燒傷遍布,血肉翻轉,經剛才打鬥,額頭血流如注,淋在溝壑縱橫的臉上,慘烈恐怖。
若非眼珠里還反射著月光,她都不敢確定,他是個活人。
她默默捏緊銀簪,但凡他敢靠近,便殊死一搏。
他卻調轉方向,去到在另一角落裡翻找東西。沒一會兒,朝她扔去一床破毯子。自己則在角落裡坐下,閉上雙眼。恐怖暗沉的臉上,徹底沒了半點兒光亮,像具瀕臨腐爛的屍身。
那是她嫁到塗丹部的第一晚。
即使經年已過,即使在夢中,她仍能感受到那份絕望,以及死裡逃生的猛烈慶幸。
公主與馬奴同宿一夜後,從雲端跌入了污泥。
如塗丹閼氏所願,塗丹單于對不詳不貞的中原公主,不屑一顧。
她自此留在奴隸們的圈地中,連王帳都沒進過。比起不懷好意對她笑的男奴們,她更願意靠近昨夜那個少年。
大家都叫他莫勒欽,一個不久前才被抓到塗丹部,最低賤最醜陋的馬奴。
莫勒欽住在馬廄旁的破舊棚屋中,白日裡幹活兒不在。回來後,發現家中多出一個她來,視若無睹,沒有驅趕,也沒有任何話語。
這樣的態度,讓她心安,就此住在這破舊棚屋中。
其他奴隸路過馬棚時,故意大笑,不懷好意吹口哨。
她不予理會,跟著莫勒欽一起餵馬乾活兒,漸漸學會刮毛、修蹄等事。
莫勒欽很擅長養馬,無論多驕縱的馬兒,到了他手上,都能餵養得肥肥壯壯。
純血馬兒吃的用的都比奴隸好,偶爾有貴人的馬讓他養,他偷偷帶些馬糧回來,給她吃。幫她塗修馬蹄的膏藥,治療凍瘡。
她不會說敕加語,不認識敕加文字,這些也都是莫勒欽教她的。
他的聲音低啞得不正常,像風吹過砂礫。應該是與生俱來的殘疾,或是像他恐怖的容顏一樣,被火燒傷過而致殘。
此時在夢中聽見,她卻覺得,他的聲音勝過世間一切曲調。
最寒冷的嚴冬中,冰雪覆蓋小棚屋。他們拿著樹枝,在雪地上寫字。很多奴隸不識字,莫勒欽認識的字也不多,一個慢慢教,一個慢慢學,雪地上布滿字跡。
夜裡,她縮在他身旁取暖,他靜默著,任由她將雙手伸進衣裳中冰他。
連她自己都覺得過分,玩鬧一會兒後抽出來,卻被他再度拽回去,貼在自己皮膚上。
心臟在她掌下跳動。
他依然沒說話。
總是那樣沉默寡言。
咚咚咚。
寧靜雪夜中,她與他離得那樣近,每一聲心跳,清晰可聞。
而在光怪陸離的夢境裡,心動怦然,震耳欲聾。
忽然,冰雪消融,夢境化為毒辣艷陽天。
於奴隸而言,冬日難熬,盛夏的日子也有另一番苦楚。勞作後渾身流汗,洗澡是樁大難事。
水源難得,住處離水遠,奴隸未得允許不准離開圈地。
習以為常的糙漢男奴們不在意臭汗,但穆凝姝受不住。
莫勒欽和她趁餵馬時,經常弄點水回來擦洗身體,勉強抵事,不痛不快。
一天夜裡,他忽然將她拉到暗處,身後有匹馬。
他將她抱上去,坐到她身後,一手執韁繩,一手牢牢攬住她,策馬飛奔。
夏夜繁星璀璨,草原火光點點,曠野涼風莽莽。
那晚是火把節。
敕加族重要的祭神節日。上至貴族,下到奴隸,都可以自由休息一日。
沒想到,他竟大膽到偷用馬匹,還帶她偷跑出圈地。
可她心底是那麼那麼高興。
奔跑在曠野間,仿佛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
就這樣跑一輩子,永遠不要停下,該多好。
馬蹄止步於湖邊,水草豐茂。
莫勒欽帶她到蘆葦繁茂處,「可以洗澡。」
他費力氣帶她跑這麼遠,是為了讓她好好洗個澡?
她心中升騰出歡喜。
莫勒欽轉過身,走進蘆葦叢中。
等他消失無蹤後,她脫去衣裳,步入水中。
月光映在水面上,銀波瀲灩。
四周只剩蟲鳴,寂靜得嚇人。
洗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問:「莫勒欽,你還在嗎?」
「在。」
蘆葦叢中傳出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她再次確認:「你還在嗎?」
「在。」
一陣窸窸窣窣後,蘆葦叢中傳出笛聲,縹緲蒼茫。
她放下心來洗澡,玩水玩得歡快。
笛聲一直沒停。
他在告訴她,他還在。
待洗漱完後,她走進蘆葦叢中。
月光下,蘆花飄揚,莫勒欽坐在蘆花間,垂首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