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上寫著鬼語。
衣絳雪走近,在面壁者的背後站定,托起一盞桃花燈照亮,輕聲道:「眾生皆地獄。」
紅線在漂浮,指向那個熟悉的青衫身影。
滿懷的殺欲點亮衣絳雪金紅色的雙眸。
「神仙亦凡人。」那清癯瘦削的身影也微微仰起頭,念出了門扉上餘下的那句話。
答案很明顯了,裴懷鈞的仙身一直被他自囚於此,封印石門的同時,也將自我封印。
那在山中草廬隱居的「裴仙人」,一直以來都是凡人之軀。
偶爾隱姓埋名下山,也是為處理些人族解決不了的鬼怪,很快就會回到山中。
他有必須要盡的職責,當然無法長時間離開東帝山。
「這就是傳聞中的『天裂』?」
衣絳雪垂眸,素白的手指附上他的頭顱,沒有捏爆他的腦袋,而是摩挲他鬢邊細微的一抹灰白。
「只要守住這道門,幽冥就無法入侵。……此世淪落,唯有我能。」
裴懷鈞的指骨輕敲膝上,溫柔地笑道:「不能用真身去迎接絳雪歸來,是我的過錯了。還好,你依舊能找到我的所在,絳雪……你是來殺我的嗎?」
「當然是。」衣絳雪幽幽站在他身後時,仙人甚至沒有回頭。
也不知是自信還是自負,亦或是對生死毫不在意。
緊接著,被扼住的是仙人的喉嚨。
裴懷鈞即使被鬼手掐住,也笑容不變,甚至頗有些爽快之意:「小衣這麼迫不及待的想殺我?這真的是……太好了。」
叮噹當,鎖鏈作響。
「瘋子。」
衣絳雪又鬆了手,雙臂纏繞著他筆直的脊背,從背後抱住了他,語氣古怪道:「裴仙人,許久不見,你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這種獨特而犀利的招呼方式,果然是絳雪。
裴懷鈞似乎很久沒有挪動過身軀,不免牽扯了鎖鏈,發出沉重的聲音。
他垂下眼眉,面色蒼白,比鬼還病態三分,語氣卻從容自在:「許久未能出劍,自然是不比當年。」
說罷,裴懷鈞看向上方垂下的沉重鎖鏈,那曾經掛著一把劍。
東華劍。
「東君懸劍……」衣絳雪將東華劍從鬼霧中取出,翻轉劍鞘,道:「原來,是懸在此處。」
衣絳雪的雙臂環住蒼白到顯出青筋的仙人脖頸,桃花美人面,卻如蛇如魔,探向他面前。
他分明看見了,看似無堅不摧的東君,卻有一雙瘋癲到極致的眼睛,燃燒著毀滅與自毀的暗火。
「東君為何不出劍?」
「因為他的鋒芒,已經被困在鞘中很多年。」
危險的和平,岌岌可危的平衡。
這世上或許還在呼喚東君的威名,但是東君已然走到極限。
神不可以有瑕疵。
正如他不可在天裂之前,顯露出分毫破綻。
裴懷鈞將劍與自己封在此地,長長久久地與天的背面對峙,近乎無望地等待著一個轉機。
等待著他化鬼歸來的道侶,踏足禁地。
將他殺死或是救贖。
第91章 何人尋仇
衣絳雪提起桃花鬼燈, 燈籠上疏枝橫斜,描摹道道鬼魅的影。
鬼燈璀璨,照出仙人清癯消瘦的輪廓, 再跌墜至他的眼窩。
明明是相同的五官。
裴懷鈞偽作書生時,眼眉微彎, 總是溫柔和緩的,連笑容都像是籠著柔光, 無形中削減不少威脅性。
衣絳雪習慣見他如春風拂面的從容。
他甚至偶爾會被道侶這副好皮相迷惑, 錯以為他是一位淵渟岳峙的君子。
此時窺得仙蹤, 衣絳雪用掌心撫摸他的臉頰,卻在黑暗深處見到道侶截然不同的一面。
仙人眉如遠山, 山根高挺,狹長雙眼微挑時,有股漠然孑立的神髓。
僅是微揚起瘦削下頜, 就暴露出蒼色脖頸下虬結的青筋脈絡。
活過的壽命, 煎熬的年歲。
多情客與傷離別,共同雕刻出劍仙這副蒼白病態的本相。
這樣的裴仙人,與當年與烈日齊輝的劍仙, 已經相去甚遠。
他頂著「東華」這般煌煌曜曜的尊名,瞳孔卻好似潮濕的梅雨,沉沉晦暗,永不放晴。
這哪裡是仙人呢?
他的存在,分明比鬼魅更幽暗幾分。
「絳雪,你來尋我……」裴懷鈞再度開口。
似是許久沒有使用過真身的聲帶,他語速微慢,在適應,彎起唇時, 卻添上幾分寒雨連綿的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