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副將。你深夜來此騷擾我做甚麼?」
那人說無視他話語中的尖刺:「向你討一杯酒喝。」
那人看向他的眼睛,神情是長久未見的平和。他朝裴懷玉走來,指使酒液,充滿他們相近的杯子。
魏春羽預想了很多遍,裴懷玉會健健康康地醒來,在平凡的一天。而後命運的眷顧會如大青觀中的焰火,燦爛宏盛地落到他身上,佑他長命百歲。
眼前竟真的成真了。
他不在意那焰火燃燒的是不是自己的壽數,只要這人好好的,他怎樣都可以。
魏春羽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他走著走著發現身周已空無一人,過去的一切像無腳鳥,帶著永生無處寄託的緊張繃緊他的額腦;而尚未結束的恩仇,是潑灑進他眼睛的粘稠鮮血,他要一遍遍孤獨地咬著牙擦,直到自己的血也流出流盡,換來第三股恩仇債主的血與之交融。
等到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付出,也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得到,那他也就完了。
那樣太可怕、太孤獨。其程度正如本該與自己相擁相愛之人,對自己冷眼相向。
他從裴懷玉的眼裡讀出不尋常,但他揪不住緣由。他也不敢深究,唯恐撈起來的不是一捧圓月,而是惡臭的水草與不知是誰的身體。
他說:「我太累了,你權當可憐可憐我。」
裴懷玉沒有攔下他倒酒的動作。
在這陣安靜無聲的風裡,沒有人提起新身體的代價、師門的血海深仇、彼此間糊塗的情感。
或許都知曉,或許怕提起就要爭吵、就要落淚。
所以這一刻,他們只是平和地對酒飲下。
誰輕聲念了句「青梅子酒」,另一個人便應和道「黃鸝啼多」。
「人生三萬六千日。」
「與君復有......年年期。」話語繞舌,那句老詩的「明年」在哼笑間被輕易改了去。
裴懷玉嗤笑說:「你還太年輕,不懂得生命的樂趣。往後會有很多年,但也會有別的人。要是你長久地只與同個人待在一起,必然會覺得孤獨無聊。」
魏春羽心道真會掃興,然而又覺得眼前人能同自己好好說話,已算得上是巴掌後的甜棗。
酒罈挨了一腳,咕嚕咕嚕滾遠了,魏春羽瞧了會兒,滿不在乎地笑起來:「你是覺得在這兒,無聊了?」
他語聲一頓,像是吞下了幾句嗆人的話,最後還只是道,「那明日我們出府轉轉,隨你想去哪。」
隨他想去哪,只要由自己跟著。
而酒氣熏蒸,裴懷玉已趴倒在石桌上,他眼中所見逐漸入不了心。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竟覺得自己同魏春羽是極相熟的。
咫尺對面,那人眉間的一線青痕,引出無數掙扎的片段——
是自己對不起他嗎?自己曾同他許過什麼、被他迷住心竅嗎?曾在湯宅中不顧性命也要救他嗎?
果真是忘了什麼嗎?
可是、可是,那有什麼要緊——自己從不是為了對得起魏春羽來的。
但他又忍不住去想,模糊紊亂的記憶里,究竟是哪一步走偏了。
他陡然想起,剛在紫微山落崖時,自己嘴裡滿是鮮血,而魏春羽還不管不顧地衝撞過來,出於依賴和信任,緊緊勒抱著自己的胸口,少年那顆炙熱的、急促的心,將震動不容拒絕地傳到自己的胸膛里,於是某一聲暴烈的心跳,再也不屬於自己。
想起少年在大青觀里無法無天地潛入自己房間,月圓的日子裡他因蠱蟲動彈不得,然而對於額頭柔軟濡濕的觸感明晰了百倍。當那隻無法無天地手探入自己領襟向下時,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是憤怒嗎?那為什麼不在次日揭發他而後重重責打呢?
為什麼反而裝作一無所知呢,那不是一種默許嗎?
那隻手在沾了滿指的黏膩冷汗後停住了,他記得自己被暖爐擁住,有誰珍惜地在他面上落下一個又一個輕吻,迷糊間問他「我該怎麼辦才能讓你好些」。而當自己一蹙眉,連吻和擁抱都撤去了,唯恐自己因他有一點的不舒服。
他好像聽見彼時自己的心聲——「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不然就原諒你一回。」
但一回復一回。
「魏春羽是狗崽子。」
「我......是個騙子。」
神思飄散,那些如煙花一現的場面,裴懷玉已無法細看、無法細想。
於是一切都像夢話。
如若瘟疫中捨命相護是真,大青觀中朝夕相處是真,湯宅中情難自禁也是真......他不敢賭自己鐵石心腸,沒有半分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