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元日從天還未亮的祭祀、朝賀再到晚上元日大宴,鼓樂鐘鳴一整天未曾停歇。
饒是穆成禮這樣的武將,兩天下來也覺得疲累不堪。大宴過半,天子離席,他便繞開群臣獨自離開,沒想到半途碰上同樣早就想跑的侄子穆守安。
「哎,五叔!」穆守安把手裡的拐杖在披風下藏一藏,哎嘿嘿笑,「五叔就當沒看見吧。」
因足疾而「失儀」,是他一直被詬病「不類君王」的缺陷。
穆成禮點點頭,「你也累一天了。」
「可不是!昨晚我就沒睡覺,今天差不多站了一整天!怕衣服皺了我都不敢坐,也不說照顧照顧我這個瘸子。」客套的一句話卻說到穆守安心坎里,叭叭起來沒完了。
看到他走路拖沓的腳步,穆成禮心下不免覺得有些可憐。
不知從哪兒來的天師一句卜算,剛生下來的皇子就被送到宮外,與母妃直到去世都沒見過幾面。少年時回宮第一次參加圍獵,為護天子被馬匹踩斷腿骨,這才被封了個谷陽王搬回宮中。
不在宮中長大,回來了他不習慣,別人也不習慣他。
若要說實話,穆成禮也不怎麼喜歡這個侄子。嬉皮笑臉,無儀無態,沒個規矩不說,跟崔玉節混在一起,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東宮之位,他到底是想要還是不想要?
「守安,你若還是跟直衛司走得太近,天子會不高興。」
穆守安愣了一下,混不在乎地笑起來,「我爹不喜歡,五叔你更不喜歡吧。你還記恨他呢?」
「我記恨他做什麼。」
穆守安又笑:「是啊,五叔是明白人。」他把聲音放輕,「五叔是餌,玉節是靶,我與哥哥們……是別人手裡的釣竿,何苦互相為難。」
穆成禮腳步一停。穆守安沒停,支著拐杖走出去幾步轉回身看他,還是那張笑臉,「五叔行五,我也行五,唉,老五老五,註定受苦!」
穆守安的車駕等在宴宮外,他拜別穆成禮,有些艱難地上車離去。
穆成禮往前踏出一步,就見一位女官躬身行禮。她抬起頭,貓兒一樣瑩亮動人的眼睛看著他,笑靨如花,眼底有兩顆對稱的小痣。
「我家主人,想請衛王一敘~」
呂鶴遲沒有想到,尋找「美人入夜」推倒重來之際,卻有了意想不到的進展。
當初父親事發入獄,官府將聞家所有古籍秘方付之一炬,牽連外公家中所藏都未能倖免。若不是阿娘憑藉記憶默寫抄錄若干,呂鶴遲怕是連美人入夜這個名字都無法得知。
但是呂鶴遲很擅長看到事情的好處:多一種可能總不是壞事。志怪傳奇她看了許多,筆者在收錄編纂或撰寫時皆有偏好,風凝月露為上古之方,這便能夠排除許多後世逸聞。
煞羅枝聽聞便說:「若你要這樣找起來,豈不是要找那些上古傳說,就像我們白磨使部流傳的兩王爭神女。」
上古時,有白狼妖、黑熊妖襲擊磨使國,傷人無數。祭司便向天神祈禱,終於在第九十九個月夜,天神派神女降臨,賜予磨使國兩位勇士兄弟神力與神箭,斬殺妖魔,剝其皮毛裹於身軀,終生不覺寒冷,部落無冰無雪。
神女貌若皎月,令兩兄弟一見傾心。為爭奪神女,兄弟反目,導致磨使國分崩離析。祭司為平息爭端,再次祈求天神。天神於是降下一瓶靈藥,神女服之,化作長橫山,分隔開兩個兄弟。
兩兄弟因一著白狼皮,一著黑熊皮,部落從此便分成白磨使、黑磨使兩部,都說自己是正統。
呂遂願皺著眉頭「啊?」「神女又做錯了什麼?!他們兩兄弟打就打,關神女什麼事啊!也不問問神女喜不喜歡他們?!」
煞羅枝拍了下巴掌:「誰說不是呢!」
「所以又說為何西南山中多毒物,就是因為神女心懷怨恨,這怨恨久久徘徊不去,就凝成了各種各樣的毒物,懲罰每一個進入山中的兩兄弟後代。」
呂鶴遲輕輕嘆息:「凡事都要借個名目,有錯就推到女人頭上。」
「不過這種事情做得最熟練的,還得是你們中原人。什麼某國君王本是神君轉世,有一顆靈丹護體,刀槍不入,百毒不侵,殺而不死;結果被美艷女妖勾魂,偷走靈丹破其不死之身,還使之狀若癲狂殘害忠良。故其子含淚弒父,且殺此妖建塔鎮之——說白了不就是搶王位嗎,還得編個說法。」
呂鶴遲一怔,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
「這是哪裡的故事?」
「在你們中原碑文上看的,據說是供奉靈丹的祭廟。」
「哪兒的碑文?」
煞羅枝看她好奇,故作神秘地逗她:「那小鶴兒可看不見了,估算得有千年前的碎碑,現在哪兒還找得見?不過你求求我,叫聲姐姐,我就給你找找。」
呂鶴遲長大這麼大,還從來不會撒嬌。一時有些笨口拙舌,「煞……煞羅枝姐姐……?」
呂遂願則打著滾兒翻過去抱住煞羅枝大腿:「姐姐姐姐姐姐!我的煞羅枝好姐姐!就給我們看看吧!」
「煞羅枝好姐姐」哈哈笑著,把她們帶去白磨使部王庭藏書閣,吩咐書吏把那部《古國金石注》搬出來。
「這是有人聽說鬼主對中原風華感興趣,特意送上來的一套中原金石碑文,編纂者是你們前朝的士族文人,歷經幾代收集而成,記錄許多已消失許久的中原古國碑文、祭祀銘文、殘片。砂藍鬼主很喜歡,我們也跟著翻閱了一些。」
厚重的三十幾卷,還是尋常書鋪里絕不會有、高門大戶也極難入手的前朝刻版。若非通過白磨使部王庭藏書閣,呂鶴遲確實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