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醒來的是耳朵。
他聽見紙頁被風吹動,簌簌作響,有人去把格窗關小了些,然後在他身側停下來,衣料輕輕摩擦。一雙手掌攬住他頸子和後腦,輕聲說:「把軟墊和竹靠放過來。」
是呂鶴遲。
似乎是翻了身,卻沒有直接壓在背部傷口上,沒有那麼痛。
「你們去吧,餘下的我來就好。」
細碎的腳步聲退出去,門關好了。
手巾入水又擰乾,淅淅瀝瀝,然後碰上他的臉頰,濕潤溫熱的觸感,細緻地擦過肌膚,手臂,每根手指。細細的手指因此和他的手指交纏,他便伸手勾住了。
輕微的吸氣聲,手指跟他緊緊勾住,試探著叫:「……小郎君?」
崔玉節把眼睛睜開,朦朧的視線里,呂鶴遲的臉逐漸清晰。
她想去叫人,他趕忙再去握緊她的手指:不要。
呂鶴遲懂了,好好在他身邊坐下來,半天才松下一口氣來。她微微仰起頭,眨了眨眼,合上一會兒又睜開,輕聲問:「口渴嗎?要不要飲水?」
崔玉節微微搖頭,他只想好好看看她。
因他醒來而眼露歡喜,卻掩不住呂鶴遲滿臉倦容。
眼底青黑,眼睛通紅,全是血絲。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幾日,她有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都怪自己這一次落子太狠,否則不會惹怒天子受這樣重的傷。
「你……」
崔玉節一張口,才發覺講話如此困難,喉嚨乾澀,嘴裡全是藥的味道。
呂鶴遲倒了溫水,以瓷勺一點點餵給他。
潤過喉嚨,崔玉節終於說得出話:「你幾日未曾休息……?」
呂鶴遲一愣,復又笑了。
「總司使找我來,不就是做府中醫女的嗎?我若休息,豈不是白拿總司使的錢。」
怎麼人一醒,「小郎君」就不叫了。早知道還不如不睜開,讓她多喚幾次。
崔玉節想要去抓她的手,卻牽扯受傷的肩胛,痛得皺眉。呂鶴遲慌忙按住他的手臂:「莫要亂動,你肩胛處斷骨了!」
傷處集中在上半身背部,肩胛斷骨那一側不能使力和移動,還有再審時挨的幾鞭在胸前,康壽便用三角竹靠繃上布帶,加上軟墊讓他半坐臥,每隔一個時辰再換成側臥,如此反覆。
崔玉節這才發現左側手臂被綁帶牢牢固定住了,他只好瞪著呂鶴遲:「那你……莫要氣我。」
呂鶴遲看著他現在動也不能動的樣子,說道:「總司使傷成這個模樣,我想怎麼氣你就怎麼氣你,你能奈我何?」
她該不是知道了什麼吧,崔玉節想。
「若再這樣下去,風凝月露也保不了你幾天。」呂鶴遲說。
「你是說,呂姑娘知道風凝月露?」穆守安問康壽。
康壽放下茶盞,望向崔玉節正在養傷的臥房,說道:「她阻止我用風凝月露時,是說所謂神藥使用起來必定極為嚴苛,這確實很有道理。可她也十分篤定如今玉節的身體扛不住藥性——」
當時急於醫治崔玉節,所以康壽未能來得及細問。
事後康壽便試探問起呂鶴遲,她都見過哪些「外門」,為何對他手中之物這般了解。
「她說『不敢說了解,只是類似之物皆邪異近巫,不得登大雅。例如被用在砂藍鬼主身上的鬼面魚油,也是其中之一』。」康壽便將崔玉節身上所中之風凝月露向她一一道來,「她說當時聞家之事她亦從其師父之處聞得一二,怪不得總覺得總司使脈象奇怪,傷愈又如此之快。如今狂症頻發,理應是身體快要極限了。」
呂鶴遲為何確定狂症與風凝月露有關?
穆守安摩挲著手中的拐杖,半晌之後說道:「事關小鯉魚,不能讓他有差池——當初聞家案所涉之人和呂鶴遲,需要仔細再查。」
康壽正應下,他又補充道:「別讓他知道。」
雙眼睜大,短暫的驚異後,崔玉節想到唯一的可能:「……康壽跟你說的?」
呂鶴遲不言語,只是盯著他看,盯得他心慌。
「我有分寸,不會死在此時……」
呂鶴遲還是不說話,眼神卻變了。崔玉節看不太懂。
湯藥煮好了,院中有人穿梭於藥倉與煮藥房之間,把藥渣子倒掉,再放新的。自從崔玉節回來,煮藥房日夜不休地燃著炭火。
「高嬤和淮王殿下都在等著總司使醒呢,我去知會一聲,免得他們擔心。」呂鶴遲似乎把一萬句話吞回肚子裡,重新掛上不咸不淡的笑容,「高嬤已經哭了幾日,未曾合眼。」
見她離去報信的背影,崔玉節明白,她肯定猜出來了。
對於秦觀妙準備滅口才透露給她的那些事,即便呂鶴遲並不知曉他們如何在宮中一唱一和的細節,也足以讓她推斷出這次受罰是刻意為之。
他真想讓她別那麼聰明。
待高嬤衝進房裡,便傳出難以抑制的哭聲。淮王與康壽隨後入內,呂鶴遲悄然走出來合上門,在茶廳里獨自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