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落後貧窮,甚至鮮少有人讀過書,所以你父汗明白,他可以將這座城,作為他打開翊朝國門的籌碼」江締的手一下下敲在扶手上,正如她現在一般,看不出喜怒。
「就算他的母親是隋葉城人,也總該知道你父汗是外邦人,幫外邦人做事,她難道不知道輕重?」
話一出口,一種怪異的感覺在江締心中瘋長,她連命都快沒了,人在溺水的時候如何不是抓著救命稻草,而不是岸上的人指責她不該拉一根野草。
但那畢竟是她的國。
江締輕搖頭,這問題恐怕再過幾百年都不會有個正確答案。
阿史那骨道:「自然,阿史那孚根本就不是在突厥王城出生的,他是個生在異地的混血兒,」他說到這裡似乎在思考什麼,而後又化作一聲譏笑「你不知道吧,那女人知道我父汗是突厥人的時候,第一件事做的就是……」
他好像知道自己會命不久矣,說句話也要拖拖拉拉故弄玄虛。
「如何?」
「尋死。」
從阿史那骨嘴裡說出來的輕飄飄的兩個字,卻在江締心裡砸出了巨大的坑。
「她叫什麼?」
江締不知道自己問這個問題的意義是什麼。
「無名,只知她姓於。」
但就是該問。
「好,」她深吸一口氣,「那你說,于氏怎麼死的」。
既然會扯出今天這番,于氏那日的自戕就並沒有成功。
「自然是為我父汗鋪路」,阿史那骨的語氣好像在說什麼平平常常的事「我族有祭祀之禮,于氏作為命定之人,供奉上天是她的福氣」。
「阿史那骨」!
一把還帶著寒意的劍霎時間橫在了阿史那骨脖頸前,甚至不用刻意去看就能感受到這把劍的主人濃濃的怒意。
「活人祭祀傷天害理,你竟還當平常閒事訴說,你坐在高位上,夜半不會有厲鬼回魂索命嗎?!」
阿史那骨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他哆哆嗦嗦的抬手想把劍推開,可惜那沒出息的主人還沒抬過腰腹,那隻手就無力的垂下。
江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情緒,明明對方只是一個跟她素不相識,甚至細究起來還是仇人之母的女子,為她可憐?為她痛苦麼?
一個從出生開始就註定被祭祀的女子,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最後客死他鄉,還是因為祭祀。
一個充滿偏見,野心,和自私的儀式。
或者說,屠殺。
是因為于氏不得善終。
還是因為被逼無奈的李扶棠,死於非命的上官陽,鄭千堂護不下的妻女,還是--
因此顛沛流離的脈婉惜,和千千萬萬葬身魚腹是女子。
她不明白,但痛苦和憤怒湧上心頭,叫她恨不得即刻殺了面前的人。
最終阿史那骨還是沒有血濺當場,但江締的劍也不曾放下「說清楚,什麼祭祀。」
阿史那骨臉色緩和,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最終沒敢再有什麼反應「我族歷代君主都要向上天表其衷心,為一國之主,不能貪戀女色囿於私情,所以獻祭自己心愛的女子,以證明自己德以配位」。
說完,連阿史那骨自己都笑起來。
「我父汗也是人精,不敢動我母親身後的家族,就隨便找個替死鬼來完成儀式,結果呢,自己被替死鬼的兒子弄得半死不活--」
「我若沒記錯,突厥已經數年不行此儀式,」江締自言自語的說道:「果然跟你爹一樣,是個沒用的東西!」
阿史那骨有一瞬間怒目圓睜,只不過在尊嚴和命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後者。
「阿史那孚十幾歲時去過一次中原,或者我說準確些,去過隋葉城,你可知此事?」
阿史那骨點頭「誰知道那小雜種什麼時候偷偷溜了出去,反正也沒人在意他,就是死外面也無所謂,結果他回來了,性情大變的回來了」他回憶道「那天阿史那孚在宮裡殺了十幾個下人,從那之後,就成了個瘋子」。
「也從沒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或許是于氏在異國他鄉還留下那麼些溫度,有人曾告訴過阿史那孚,他的母親如何慘死,那悲劇的源頭有多麼殘忍。
所以他帶著一種莫名的情緒踏上了去隋葉城的路,而在那裡,他看見了一場活人祭祀,看見那些女子身上火紅的嫁衣是怎麼被染上鮮血和塵埃,看見那些女子淚流滿面,然後被綁住手腳,縫住嘴巴,綁上巨石推到水中。
而後眾人跪地高呼神明顯靈,而那些枉死的冤魂卻永世不得超生,她們被所謂信仰,束縛在了名為偏見的地獄。
「後來父汗在翊朝的事物,他就一點一點奪過去,再後來就是你現在這樣」。
「堂堂第一女將,跟一個瘋子玩把戲。」
是啊,阿史那孚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