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傅熾的記憶里分明有一段溫暖的時光,像是黑暗裡等待旅人歸家的燈火,朦朦朧朧地在令人心悸的午夜靜默中搖曳著,讓人分不清是現實的海市蜃樓,還是大腦杜撰的毒藥。
那個時候傅熾的腳還沾不上地,浴室的窗戶總是澄澈明亮一塵不染的。越過昏黃的老式油燈,精緻的藍色塑料浴盆邊的水泥地上總是放著兩壺紅色的暖水瓶,偶爾拍打小腿濺出的水花會在水泥上留下黑色的暗記,母親這時候總會輕輕用毛巾擦乾自己頰側濺上的水珠,往傅熾小手裡塞進一個漂不起來總是沉底的黃色小鴨子。
母親柔軟的指腹搓著綿密的泡沫,在傅熾的髮絲中穿梭。
鴨子漂浮在水面,被手指擠壓發出嘎嘎的叫,一下一下地和著母親嘴裡不知名的長調。
傅熾今天都還能哼出那段音律來,那首不知名的長調成了印證記憶並非蜃樓的最後一絲證據。
洗完澡後,光溜溜的傅熾會四仰八叉地從浴巾里滾出來,四肢著床,從床頭的桌子上翻出自己裝著爽膚粉的鐵盒,咿咿呀呀斷斷續續地重複著那段長調等母親洗完澡出來。
鐵蓋打開的時候會發出嘭的一聲輕響,母親修長的手指提著白花花的粉撲,給傅熾渾身上下打的香噴噴的,最後把他安置在被陽光曝曬過的棉被裡。
那個時候的母親溫柔知性,雖然為了愛情和家人決裂後經濟條件糟糕,但依舊會在哄睡傅熾之後,點亮書桌上昏黃的小燈看一會書。
傅熾常常悄咪咪地睜開一隻眼睛看著。
母親讀書的時候非常專注,偶爾撩起耳畔側發的模樣很美。
母親是哪一年變的呢?
傅熾記不得了。
好像突然一下,一夜之間就變了。
第一次挨母親巴掌那天,向來優雅的母親滿臉掛著淚痕,一雙腫的像核桃一樣的眼睛布滿血絲,像是野獸一樣可怖。
傅熾當時剛剛放學,還背著書包,手足無措地站在客廳,仰頭問母親,「媽媽,你怎麼哭了?」
向來硬著腰板說話的奶奶佝僂著身體縮在簡易木床的一角默默無言。
母親在尖叫,大喊,嘶吼,乃至將屋裡的一切砸了個粉碎,她的聲音含糊不清,跨過時間的長流,到最後傅熾只能想起那句,「他不要你了!」
「他不要你了。」
後來長大了,傅熾漸漸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如果沒有生出你,我就可以離婚。」
「如果沒有生出你,我不會嫁給他。」
「如果沒有生出你,我本可以繼續讀書。」
「如果沒有生出你,我就不會從一個籠子裡被困在另一個籠子裡。」
傅熾的出生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他是一個工具。
一個為了愛情不惜一切只為捆綁住男人的籌碼。
他的出生不受任何人的期待。
他的出生本就是錯誤。
那天母親的天塌了,傅熾的天也是——他以為母親是愛他的,他以為父親也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