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空氣中仍舊飄散著生鏽味道的傍晚,學校的月考成績下來,她排在班級後十位,同桌在看到名次的那一刻瞬間就趴在桌子上哭了,易純原本想開口安慰,但是瞥見同桌的名次時便閉上了嘴,把一根橘子味的真知棒放到她桌子上。
易純沒辦法開口用自己更垃圾的成績安慰班級前十名。
就在前一晚,易鑫河便在飯桌上問她有沒有考試,適不適應這邊的學習節奏,並對王琴說早應該把易純接過來讀書的。
王琴給易純夾了一塊臘腸,目光悄然閃了那麼一下。易純低下頭避開他們的視線,也沒有回答易鑫河的話。
她無端產生一種怨氣,狹窄的餐桌上像被吸去了氧氣,無數條藤蔓捆住她的心臟,她第一次在餐桌上推開飯碗,沒有將碗筷送回廚房,只跟他們說了一聲要去洗手間。
易純看著往下流動的水柱,不斷地想,不相干的人憑什麼要對我抱有期待?
你們憑什麼呢?
洗手間有面很小的窗戶,打不開,易純站在塑料板凳上往外看,她看得到外面樹葉晃動、飛鳥輕巧路過,但她感知不到。
月考成績下來後,易純鬱悶幾分鐘後便有了一種無所謂的心態。只不過耳邊傳來同桌細碎極力壓制哭腔的聲音,她托著下巴想起第一次考試不及格時王麗華凶她的場景。王麗華翻來覆去也只有那麼幾句話,什麼讀書翻出大山啦、你不能一輩子待在這裡啦,什麼跟著我做農活有什麼出息啦……
放學鈴聲響起,易純以最慢的速度收拾書包,記下今天需要訂正的作業,在值日生的催促聲中走出教室。同桌重新戴上厚重的眼鏡,眼睛紅紅地把作業本塞給易純以後迅速走開。
易純在公交車上打開那本作業,是很愛在課上講粵語的數學老師今天講的解題步驟,易純當時被窗外兩隻打架的貓吸引注意,等她回神以後數學老師已經開始布置下堂課要講的練習題。
車窗外的樹影不斷後退,易純站在車廂中央,前後左右全是放學下班的人。按時間來算,王琴今天下早班,這會兒應該在超市買菜,還有,她今天該給王麗華打電話的。
她沒有想好怎麼應付王琴和易鑫河,同時也不知道如何向王麗華講述這些天的生活,不知道在聽到王麗華枯燥單調的生活以後,她要如何回復。
易純握著作業本,烏泱泱的人群壓著深深的熱氣,她耳朵邊有汩汩的流水聲,外界的聲音被擋在玻璃
罩外,周圍凝結的水珠跟兒時早起獨自上學的清晨一樣,她心裡多出來一點讓她無所適從的荒涼,她無法講清楚那點困頓的迷茫和掙扎出來的委屈與難過。
公交車抵達站點,易純從搖晃的公交車下來,看到蔣域背著雙肩包,左肩膀上挎著他的吉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夾克上,無所事事地踢腳下的石子。
泛白的日光開始變得血紅,這邊多雨,晚霞同時也多到泛濫,鐵鏽色落在蔣域那件白色夾克上,他轉頭看到易純,隨意晃了晃手掌。
蔣域就讀的學校在另一片城區,從公寓樓出發需要轉兩趟公交,蔣域大多時候騎車過去,易純偶爾會在公交車窗外看見飛馳而過的身影,兩個人宛如兩個短暫相遇的逗號。
他們之間不過問功課,但在見到易純表情的那一瞬間,蔣域便脫口而出問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穿著挺括的外套,身上帶著些混不吝的氣息,易純便收回了口中那句吐槽話,讓他說些好聽的。
蔣域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透過他略顯張揚的表情,眼尾擺出來的莽撞孩子氣,易純猜出他有好事發生。
「酒吧老闆同意讓我唱些不一樣的曲子,」蔣域對她說,「他讓我自己選曲子。」
或許因為蔣域年少卻格外成熟的嗓音,又或者因為他出挑的身高與長相,他順利留在半山酒吧,老闆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並且願意讓他自己發揮,只要能留住顧客。
易純去過的很多地方,第一次都是蔣域帶她去的,位於十八樓的撞球廳還有半山酒吧,一些不允許未成年人踏入的地方。蔣域騎著車帶她一路向前,他們一起經歷過許多這樣的夜晚,易純用很長的時間懷念那些夜晚,用話語、用呼吸去詮釋,或許用蔣域的話說,他們在同一片海中航行,他們共同擁有頭頂並不單薄的月光還有兩顆鮮活、瘋狂跳動的心臟。
抵達半山酒吧時天色變得灰暗,易純再次以蔣域親戚的身份進入那片熱鬧的區域,她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便於她觀察周圍又不惹人注意。
易純看見蔣域走路揚起來的衣服一角,在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走到台上時,她忽然意識到面前這個人長得其實並不孩子氣,他轉過身面向聽眾時露出來的嘴角還有嗓音低沉說話時滾動的喉結,易純掏空畢生所學的生物知識也沒能解釋明白自己莫名的情緒波動是什麼意思。
而就在蔣域開口唱歌的那一秒鐘,易純心跳突然加速,連同她映在燈光里的影子也在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