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呵,數不過來。好久了吧!兒子都十三歲了,女兒也十歲了。」劉義隆發出由衷的慨嘆,「當年桓司馬看著自己手植之柳,長成十圍之粗,不由得攀枝執條,泫然流淚。人世時光就是這麼匆匆而過,可惜,不如意事遠遠多過賞心樂事!」他不自覺流下淚來,而任此淚肆虐,毫不以英雄落淚為恥,恣意半晌,才又說:「我急功近利,想收復河山,結果鎩羽而歸,弄得幾十年來辛苦積累毀於一旦,百姓尚未吃上幾頓飽飯,便又哀鴻遍野……我過失了……過失了……日後,以何顏面見先帝在天之靈?這次退佛狸之兵,你功不可沒。我打算加你淑儀之封,以示功賞。」
謝蘭儀本是鈍著一顆心,準備來赴死的,沒想到卻聽了劉義隆這樣一番感慨。她凝視著面前這個中年男子,他膚色蒼白隱青,眉目精緻雋秀,清須苒苒。而那素來自信深沉,威儀自生的鳳目,此刻蕭瑟落寞,孤寂悲楚,渾若變了一個靈魂。「陛下……」
劉義隆轉眼望她,似乎在諦聽她接下來要說些什麼,可是面前人只是一雙淚眼,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劉義隆上前溫和地扶起她,端詳那與謝蘭修十分類似、但細看並不相同的面龐,之後輕輕用手指為她拭淚,柔聲道:「蘭儀,我們同病相憐!」
謝蘭儀是在憐他,憐他那個孤淒無助的靈魂,但是被他說破,又會覺得反感,她轉過頭,掩飾道:「妾陰微可恥,不敢與陛下並舉。」
他溫暖地凝視著她。「人最重要的是要對自己誠實。我以前總以為,掛懷的是蘭修,但真見到她了,突然就放下了。我的心——」他握著謝蘭儀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今日方始讀懂,它也為你而跳動。」
「聖人忘情!請陛下別——」她討厭劉義隆對她的所有表白,哪怕今日看起來如此真摯,謝蘭儀用力地抽出手,珠淚隨之紛紛而落,渾身幾乎沒有力氣來支持著站穩,除了這反覆吟嘆的「別」字,仿佛什麼都再說不出來了。
那四個字,觸動了劉義隆的傷感,他半邊臉浸在暗色中,半邊臉則在窗外投來的光線里勾勒出近乎枯槁的容顏。俄而,他側了側臉,光線的角度不同,他的臉似乎多了些柔和的弧度,也變得有人情味兒了,他吟詠了好一會兒「聖人忘情」這四個字,最後才說:「我和他,都是皇帝,都深深知道,什麼是皇帝逃不掉的宿命。」劉義隆下意識地探手在一塵不染的案几上撫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撫的是謝蘭儀的手。答案不消他說,已經昭然若揭。謝蘭儀深知他的寂寞和孤獨,無法言表的苦處只能自己咽下——這才是真苦。
可是,他苦,卻也要拖著別人和他一起苦。謝蘭儀心裡又生不屑,思緒寧了下來,笑道:「是啊,當皇帝的,最怕莫過於眾叛親離。如今陛下妙計,雖沒有剪除佛狸一兵一卒,卻使他疑太子、疑妃嬪,周遭無一人可堪篤信,碎了他心裡的至親至愛。這招計,亂其志,攻其心,使其備嘗孤淒。御座再高,可卻是高處不勝寒——果然妙絕!」
她心裡道:好毒的計謀,以陷害蘭修為手段,「拂亂雲山」,拂亂拓跋燾的心智。那麼你自己,可有足夠的堅毅和韌性,能夠立定青山,而亂花不迷呢?
謝蘭儀以嘲諷的語氣拍了一通馬屁之後,望著劉義隆的苦笑,不等他解釋,盈盈下拜,說道:「陛下先時說,妾應居首功。妾區區婦人,不敢覬覦國家名器,亦無心名位。淑儀之封,請陛下不要賜予,以免貽笑天下。」她抬起頭,清凌凌的目光直視著劉義隆的眼睛,說:「若是陛下肯顧念妾和妹妹作出的犧牲,請答應妾的兩點要求。」
「你先說。」
「一,給英媚定親。」
劉義隆詫異道:「英媚才十歲。」
謝蘭儀無視他的驚奇,說:「先東床選婿,然後納彩定期,三四年後再下嫁便是。」劉義隆明白她的意思,苦笑道:「拓跋燾都退兵了,而且也不可能再要英媚的。你何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不過,他嘆了口氣,還是說:「好吧。我仔細物色就是。讓你放下這顆心。」
「第二,」她越發猖狂,「給阿昶封邑,我和他一道去國之藩。」她對劉義隆越發詫異的神色視而不見,釘實了道:「陛下那時說過的,蘭修歸,則放我同路淑媛一樣。蘭修死在陛下手中,也算魂歸故里,請陛下念我姊妹報國之善,履行君王諾言。」
這話說得幾近不講道理,可劉義隆除了苦笑,一句道理都講不出來。他最後問:「你就這麼想走?」面前人毫不流連地點頭。劉義隆落寞地又說:「可是剛剛我告訴過你,自從見了蘭修,我反而很想——」
「不用說了。」謝蘭儀毫不容情地打斷,「如果陛下對自己的心夠誠實,就該知道,若真愛一個人,怎麼做才是最好。」她的圈套下好,定定地,帶著她的睥睨傲色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