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沖幾乎都能勾勒出來,他在那棵歪脖子樹下練劍時,忽然走神想到她,劍歪了幾寸,樹被砍下來一大段,歪得更厲害了;他在庭院的紫藤架下為她刻風鈴,突然注意到一束紫藤花開得極好,覺得她一定會喜歡這個顏色,興沖沖摘了花去找她……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像最忠實的日記本,哪怕主人公早已物是人非,它們依然一絲不苟記錄著曾經的歡喜和熱烈。
而現在,這裡成了福慶公主府,她起居的地方。說來命運真是可笑,他還住在這裡時,每天挖空腦袋想找什麼藉口能邀請她來家裡,最好只有她一個人,他都想好了要帶她去看哪些地方。可惜他一直沒想出理由,反而在容家倒台後,她搬入了這裡,他想分享給她的那些景色,她由其他人陪著看到了。
這樣看容沖才發現,將軍府沒怎麼變,他少年時常待的地方,幾乎還保留著原樣。
背後光影寂寂,暗香清淺,她正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睡覺,面前一輪孤月,皎皎千里,美得不似人間。容沖驟然生出種空茫茫的感覺,好像那生不如死的八年都是錯覺,其實容家沒出事,父母、兄長都安在,她如期嫁給了他,現在正在屋裡睡覺,他在庭院裡練完劍後,就一個人跳上樹看月亮。
容沖盯著那一輪聖潔柔和的玉盤,幾乎都要相信了,但寒風吹過,他無意碰到懷中冰冷堅硬的劍鞘,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
人死不能復生,時光如奔騰的河流,一去不回頭。
容沖低低嘆了口氣,知道緬懷往昔要有盡,人終究要活在現實中。他輕輕起身,打算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離開,今夜除了他自己和天上明月,再不會有人知道他來過。
但在他躍下樹梢的一瞬間,一股強烈的不甘心攫住了他。他像中邪了一樣,滿腦子盤桓著一個念頭。
再看她最後一眼。這次一別,此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相見。或許蘇昭蜚說得對,他早就該放下無謂的清高,做一個成年人,接受現實了。
他可能要接受第二次聯姻,去娶董洪昌的女兒了。
他叛逆了大半輩子,父母給他安排的錦繡前程他不走,兄長耳提面命的謙卑中庸他不學,他一直篤信人生在世,就要做喜歡的事,娶喜歡的人。後來他才知道,能一直做自己,是一件多麼幸運且奢侈的事情。
他無法再堅持下去了。成為一個平庸的中年人之前,再讓他叛逆最後一次吧。
容沖躍下樹,卻沒有落在牆上,而是落在她的窗外,輕得連一粒塵埃都沒有驚動。公主安臥的寢殿自然布滿了禁制,但幸好都是他教給她的,容沖施展穿牆術,繞開禁制,無聲出現在房內。
帷幔垂地,宛如青煙,一股獨屬於女子的幽香似有似無浮動。容沖看著帷幔後的人影,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前不得,退不去。
家族教給他的禮數到底還刻在骨髓里,容衝剋制地移開視線,雖然他夜闖香閨的行為也沒有很守禮。他刻意轉開眼睛後,自然而然留意到梳妝檯。
上面放著一張紙條,紙面泛黃,都有些酥軟了。
容沖馬上意識到這是什麼。他來得晚,只聽到趙沉茜和女官的對話,他光聽著就很尷尬了,現在還要被物證當面羞辱一遍。容衝上前,下意識想消滅他的醜事。
但他展開賒帳條看了眼,被上面一長串金額驚嚇到。他年輕時這麼能花錢嗎?容家鼎盛時,錢財乃身外之物,眼高於頂的容小公子從不會在意一件禮物要多少錢,但對於現在的容衝來說,這個數額過於大了。
容沖手指一動,勾出一枚香囊。這個香囊已經褪色,邊緣幾乎磨出毛邊,可見主人從不離身。容沖小心翼翼解開香囊,裡面正是一對瑩潤生輝的紫玉耳鐺。
容沖盯著這對耳鐺,最高效的辦法,當然是趁今夜將這副耳環還給掌柜,讓掌柜再次售賣,抹平賒帳,等明日公主府的人去時,就讓掌柜說帳算錯了,其實沒有欠錢。公主府的女官抱怨幾句,很快就會忘了這件事。他不用背負高額的賒債,也不用欠趙沉茜的人情。
可是,還回去嗎?他八年流離失所,幾次落入絕境、命懸一線都不捨得將這副耳鐺丟掉,就要這樣草率地拿出去頂帳嗎?容沖手指幾度收緊,始終無法下定決心,最後他自欺欺人般將東西收起來,心想,他要是現在將紫玉耳鐺出手,萬一被有心人認出來,豈不是暴露行蹤?等來日再說吧。
哪怕他自己也知道,這個來日遙遙無期。
他現在既落魄且窮,金錢上還得沾趙沉茜的光,實在還不起債,那就只好拿其他東西抵。他來時聽到她對女官說不用處理傷口了,容沖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傷口不處理可不行。容沖手心凝出金色的光,穿過帷幔,輕柔凝到趙沉茜脖頸的抓傷上。